終日 第十三節

品川驛站沿著街道的鬧區很長,毗連的商店也很多。無論如何都耐不住遊興的平四郎與小平次光是走出這裡,便耗掉不少時間。

離開驛站,走了不久便到達淚橋。這座橋之所以聞名,是因被送往鈴森刑場的罪人與家屬都在這裡依依惜別。

邊過橋,平四郎邊想著阿峰的事。以往,平四郎幾乎沒逮捕過被判送刑的大罪人,頂多是受申斥、鞭刑,或逐出江戶的小奸小惡。阿峰的情夫晉一算是異數。

阿峰現下在哪裡做些什麼呢?政五郎順利找到她了嗎?若找著阿峰,阿德那傢伙該不會打算像以前照顧久米那樣,將事情一手包攬,照顧她吧……

小平次或許也想著同一件事,踩著牢牢的腳伐一步步走過淚橋,喃喃說道:

「我看,阿峰腦袋裡壓根兒沒想過要哭哭啼啼地在這裡與情夫訣別吧。」

「你怎麼會這麼想?」

「那女人是打定主意,便貫徹到底的人。若晉一獲判有罪,她會立刻計畫劫獄救人。她心裡一定想,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被送往刑場,我絕不允許。」

「你覺得她能辦到嗎?」

小平次微微一笑。「劫獄不容易吧,大爺。」

「嗯。」

平四郎之前揣想過,阿峰為了救晉一出牢,利用手上的錢找幫手,穿梭在無賴流氓間的模樣。想像中,至今憑著腦筋與慾望踩在別人頭上的阿峰,此時才第一次為他人付出,卻落得身無分文,窮途潦倒。

兩人各自沉思,默默走到六鄉渡口。渡船客滿,熱鬧非凡,平四郎與小平次的心情才總算開朗起來。雖是便裝行旅,但似乎誰都看得出平四郎是奉行所公役,同船的旅客爭相問候「大爺公務辛苦,這回往哪兒去」。平四郎答稱到這附近有些小事要辦,打聽旅客們的去處,果然大多都是參拜大師。行商的人則是前往神奈川驛站或保土谷驛站。還有一群人是要去伊勢神宮。

久兵衛信上寫道,在六鄉下了渡船,請沿大師河原之道往海邊直行。參拜川崎大師的人們也走這條路,到中途都同行。但半里後有座馬頭觀音堂,須在此轉入右方岔路。

依指示進入細窄的岔路,便沒了旅伴。平四郎與小平次走著,只見菜圃田畦,森林點在,風中的海潮味清晰可辨。

久兵衛寫道,在這條岔路上遇見哪個住在附近的人,一問便知湊屋別墅所在。走到看得見海岸磯石的地方便已過頭。景色中田地漸少,沙灘旁出現防風林時,爬上右手邊砂地平緩的土堤,穿過樹林。出入的商人與馬車行皆通過此處,自然而然形成一條小路,不會弄錯。

——本來該由小的前往六鄉渡頭迎接,但這陣子宗次郎少爺病情不佳,小的無法離開。在此謹為不盡禮數之處深表歉意。

「氣鬱病到底是什麼樣的病啊?」

平四郎邊爬上沙地的緩坡,問道:「病重了會要命嗎?」

「聽說是的。」小平次背著阿德的餐盒,輕快地走著。「如果是一般的氣鬱病便會好,就怕患者陷入憂鬱。」

「話是這麼說,可那種病也只是氣悶而已吧?」

「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連呼吸都累,不久會覺得活著很辛苦。據說是這樣的病。」

「要他到吉原好好花天酒地一番,不然帶到伊勢參拜什麼的,多玩玩就好了吧?」

「聽說要是本人不覺得愉快有趣,再怎麼玩都沒用。總之什麼都嫌煩,悠閑度日最好。」

「真是種麻煩的病。」

但平四郎又想,向來悠閑的自己也沒資格講這種話,便搔搔頭繼續走。

「啊,是這所大宅吧。」

走在前面的小平次停下腳步,仰望著灰色屋瓦大聲說。

「好雄偉啊,大爺。」

平四郎來到小平次身邊,喘了口氣。

大宅似乎分為三棟,靠這邊突出來的是北棟,正中是主屋,南棟應該看得到海。圍繞著大宅的不是無趣的牆,而是在這季節依然不見枯萎,葉子油綠茂密的樹籬。

平四郎爬上的那條小路畫了一道半圓,橫切過樹籬前方,通往主屋。沿著路走,還不見樹籬的空隙,便聽到久兵衛的叫聲:

「哦,到了、到了!」

而本人彷彿追隨聲音般在樹籬後方現身。只見他規規矩矩地穿著外褂。

「謝謝您遠道前來。想必一定累了吧!來來,將行李放下吧!」

兩人雖在品川驛站耗了許久,抵達的時間倒也不遲。日正當中,阿德的餐盒正好當做午飯。

「啊,真是個好地方。」平四郎笑著向久兵衛說道。

房內仍是海潮味撲鼻。

也難怪,這別墅就建在面海的斜坡上,平四郎與小平次受款待的十席房,隔著庭院,自緣廊便能俯瞰海景。

平四郎雖早料到,但這屋子還是比想像中靠海,只不過位居高處,又有防風林,看不見海岸磯石。從林木空處望出去,秋陽下閃閃發光的海面浮著幾艘釣船。

平四郎對吃的從不疏忽,行前便明確通知久兵衛,自己將帶豐盛的午餐前往,千萬別準備中飯。光在信中交代還不夠,隨口打過招呼,等小平次放下背上的行李,就忙不迭地在久兵衛面前打開餐盒。

「瞧,夠豐盛吧!」

三層大餐盒裡,擺滿了各色各樣的菜肴。久兵衛睜大了眼睛,抬頭看平四郎:

「這是……」

「說說看,是哪家的?可不是平清喔!也不是伊豆榮,更不是橋善和八百善。」

平四郎原本就想,讓久兵衛驚訝一定是件樂事,沒想到竟如此令人開懷。平四郎像口沸騰的鍋子般咕咕直笑。

「不知道……小的雖不知道,」久兵衛絞著雙手,「但看大爺的表情,似乎猜得出,又似乎猜不出。」

「究竟如何,你就明說了吧!」

「那小的大膽說了。莫非是阿德?」

還蹲在緣廊脫鞋石上的小平次,「嗚嘿」驚呼了一聲。「至今仍什麼事都逃不過久兵衛爺的法眼啊!」

平四郎頓時泄了氣。「原來你看出來了啊。」

這回換久兵衛樂得笑開了。

「小的猜中了嗎?那麼這些全都是阿德一手烹制的了。」

「嗯,手藝精進了吧!可是你怎麼知道的?」

「這滷蛋,」久兵衛指著第二層餐盒的角落,縱向切開的滷蛋擺在那裡,「色澤真令人懷念,光看就想起那味道。不過,最大的線索還是井筒大爺的表情。」

平四郎摸著長長的下巴。原來我的心思全寫在臉上了?

「阿德過得很好吧。」

望著餐盒,久兵衛似乎噙著淚。平四郎不禁有些困窘。

「嗯,愈老愈是勇健。」

「要說『老』還早吧,大爺您會挨罵喔!」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她啊,擴大生意,開起小菜館了。像屋形船那樣的宴席,還能辦外燴呢!」

平四郎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擇要告訴了久兵衛。久兵衛邊聽邊點頭,只在某個關節皺起眉頭,問了句:

「那位叫彥一的廚師……」

「人挺不錯的。」

「真的是石和屋的總廚嗎?您確認過他的身分了?」

平四郎大笑,小平次又連聲嗚嘿。

「管理人,化作骨灰仍是管理人哪!放心,彥一的人品沒問題。」

無論出了什麼丑、丟了什麼臉,久兵衛也早不是會面紅耳赤的年紀了,只尷尬地一笑。

「真不好意思。這幫手來得太好也太巧,不由得起了疑心。」

「你的心情我了解。不過,世間也有這種好的相遇。」

真想告訴阿德——聽平四郎這麼說,心疼地一一檢視餐盒內容的久兵衛眨了眨眼。

「告訴她,吃這餐盒的不是別人,正是久兵衛爺。」

久兵衛又泫然欲泣起來。

「謝謝大爺。」

好半晌,平四郎品味著難為情的沉默滋味。

眨眼揮別淚光,久兵衛轉向平四郎。

「井筒大爺大駕光臨,宗次郎少爺本應來問安的……」

「不用忙,不必問什麼安。他是病人啊,我卻擅自跑來打擾他靜養。別在意、別在意。」

「是,真對不起。」

「狀況不好嗎?」

「最近更惡化……」

久兵衛皺巴巴的臉滿是憂愁。

「誰都不想見,飯也不吃,有些日子甚至不讓小的靠近。」

「那可麻煩了。」

「真是對不起。等候時日將這病養好是最上策,小的也會盡心服侍。」

然後,久兵衛臉色突然一亮。

「那麼,小的想就這餐盒裡的菜肴備飯。」

久兵衛拍手叫人。一名女傭應聲「是」,腳步輕快地出現,是個曬得挺黑的年輕女子。這也是海邊找來的嗎?久兵衛簡要地交代女傭準備,並撤下餐盒。看來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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