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日 第十二節

儘管只是當天來回,但平四郎已很久沒離開江戶了。

上次到外地是什麼時候呢?連試著回想都想不出。奉行所公役是無法隨心所欲地外出旅遊或參拜神佛的。

不過,任何事情都有漏洞可鑽。平四郎認識的同僚中,便有人善於找借口遠行。只要表面上理由說得通,大可遊山玩水。平四郎出不了門,只能怪自己懶。

阿德依約定時刻備妥飯盒送到八丁堀,彥一也一道。這陣子兩人都湊在一起,看來就像姐弟。天還沒亮,四周一片漆黑,彥一提著燈籠為阿德照路。

阿德極其周到地向平四郎的細君問候,細君也以相同禮數回報。平四郎趁這時候綁綁腿、系草鞋。

「大爺,你左右腳的綁腿不一樣高。」

阿德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後,才想起細君就在身邊,大為惶恐。細君柔聲說道:

「我也這麼覺得呢。」

兩人一同為他調整好。彥一在一旁忍著笑。

細君、阿德與彥一都不知道平四郎這回到川崎的目的,平四郎只說是「公務」。正因如此,阿德擔心地眨巴著小眼睛,問道:

「大爺要去的地方,離大師很近嗎?」

讓阿德以如此恭敬的語氣對待,好像會折壽。

「沒有,還要再遠些。怎麼了?」

「路過時,可不能想著要『順便拜一下大師』,會激怒神明的。」

阿德解釋,川崎大師以除厄聞名,但只能專為此目的前往,若是旅遊或工作順道前去,反而對神明不敬,萬萬不可。

「哎呀,原來是這樣啊,我都不知道。」

細君老實表示驚訝。

「那好,今天途經大師時,我就過門不入了。」

「相公,請務必這麼做,然後明年帶我同行。」

「為什麼是明年?」

「明年是我的厄年 。」

細君的大厄早就過了。平四郎笑出來,說「少扯謊啦。」一聽這話,細君不高興了:

「相公真是的,厄年也有很多種哪。瞧瞧年曆,白紙黑字寫在上頭。」

「就是啊!大爺,夫人講的一點也沒錯。」

好好好。平四郎向女人們揮揮手,出發了。對細君叮嚀的「路上千萬小心」,小平次以「嗚嘿,夫人我們走了」回答,小心翼翼地背著阿德精心製作的三層套盒便當。

秋天天黑得早,稱為「秋日如吊桶 」。但日頭短不光是天黑得早的緣故,而是天亮得也晚,卻沒有專門的講法,這是為什麼呢?兩人聊著這些沒要緊的話,信步而行。小平次提著燈籠。

前往新橋的路上,經過南町奉行所。這個月輪北町值班,南町的門是關上的。也許是看到町奉行所才想起,小平次問:「大爺,今天這事您是怎麼向上級報備的?」

「不怎麼著,就直說啊。」

守規矩的中間眼睛睜得好圓。

「您說要到湊屋的別墅?」

「沒那麼仔細,就說無論如何都要去向一個離開江戶、移居川崎的人問話。」

「這樣就批准了嗎?」

「嗯,還托我順便買東西。品川驛站一家叫美輪屋的佃煮鋪的海苔醬,井本大人愛吃這個。」

這井本大人便是平四郎的上司,本所深川方的與力。

「海苔佃煮醬城裡到處都買得到啊?」

「似乎是味道與眾不同。吃過美輪屋的,便覺得江戶城裡的難吃得不堪入口。我也買一點回去試試好了。你也喜歡佃煮不是嗎?」

稍稍思索後,小平次回道:「是,尤其愛吃海苔佃煮。但我還是不吃的好,再也吃不下別處的佃煮就難過了。」

搖曳的燈光中,平四郎笑了幾聲。「原來如此,倒也有理。那買給阿德,要她把美輪屋的味道學起來不就得了。」

「哦,真是個好主意。」

恭恭敬敬提出申請才出的門,路途卻閑散無比。兩人想到途中有飯糰可吃,到了湊屋還有餐盒裡的美食,早起來只吃了一碗泡飯,走不上幾步肚子便有些空了,因此談的全是吃的。平常愣頭愣腦的小平次,這會兒卻細心起來,準備了江戶到川崎一路上的名產名店介紹,所以除了美輪屋外,平四郎腦袋裡也多了不少想順道瞧瞧的店鋪。

到高輪的町大門時,天亮了。朝陽耀眼,小平次熄了燈籠,疊起來收進行李。昨天政五郎才說,這個季節到高輪一帶就能熄燈了。果然分毫不差。

平四郎忽然想到,政五郎是不是也為公務而認真在城裡奔走呢?除了忙自己托他的事,不知其餘時候他都怎麼打發,也只曉得他在當上岡引前似乎有段相當黑暗的過去,其餘平四郎一概不清楚,也認為用不著知道。

政五郎今天準備陪大額頭和弓之助前往芋洗坡,調查杢太郎所說的佃農之女阿初遭劫的案子。時值收穫之秋,加上農家的早晨原本就比商家早得多,要造訪農家的政五郎等人,應該已出門了。

然而,政五郎一行人比原定的時間晚出發。

只是從本所到六本木,距離不遠,遲一點也不要緊。政五郎在河合屋的後院晒衣場安慰弓之助。

因為,弓之助又尿床了。尿濕的鋪蓋彷彿在向弓之助扮鬼臉,吐著舌頭自竹竿垂下。緣廊上,弓之助面向那鋪蓋,坐在自己的書案前寫著:

「我再也不尿床」

母親嚴厲地命他寫完一百遍,否則不準出門。

弓之助哭喪著臉。

坐在他身邊的大額頭也哭喪著臉。

政五郎咬牙忍住笑。

「少爺,誰都會尿床的,用不著如此懊惱。」

這句話不知反覆了多少次。然而,看到弓之助那股沮喪勁兒,政五郎不得不一說再說。

默默書寫的手不稍停留,弓之助重重嘆了口氣。

「可是,大額頭就不會尿床吧?」

「不不,會的。」

聽到政五郎的回答,大額頭一臉「冤枉」地望著他。政五郎連忙使眼色,要他當是這樣。

但弓之助心知肚明。「不必編這種話安慰我。」

難得聽他用這種賭氣的口吻說話。想來不止覺得丟臉,也在生自己的氣吧。

「今天要出門辦事,我昨晚就睡不著。糟就糟在這裡。」

上回清掃芋洗坡的出租大宅時,「剛才我從杢太郎那裡聽到這樣的事……」井筒大爺如此提起阿初,弓之助便皺著眉頭陷入沉思。政五郎當然也認為事有蹊蹺。同一個地方連續兩次發生勒頸事故,也許和葵的命案有關,只是看不出其中究竟有何牽連。

井筒大爺今兒個將前往位於川崎的湊屋別墅。定好啟程日時,弓之助請示大爺:姨爹出門期間,可否托政五郎頭子找那名叫阿初的女孩。井筒大爺自是沒有異議。

然而,政五郎有些擔憂。弓之助雖自己主動提議出門,卻顯得有些悶悶不樂。剛才那些話絕非口頭安慰,而是發自內心。

弓之助非常聰明,普通大人十個加起來都及不上。但他的靈魂還是個孩子,仍有許多與年齡相符的稚嫩。會不會是他那非比尋常的腦袋看出了事端,心卻無法跟上,而飽受折磨?

據井筒大爺說,弓之助常做惡夢,做了惡夢就尿床。政五郎認為,這一定是弓之助內心悲鳴的具體表現。

井筒大爺也講過同樣的話。

「但是啊,政五郎,可不能因為這樣,就叫那孩子不要動腦。他非但做不到,對他來說也是件苦事。那麼,我倒認為儘管現在辛苦,也只有等他的心長大,沒別的辦法了。」

守候著不斷寫下「我再也不尿床」的弓之助,這回換大額頭嘆氣了。

「怎麼,連你也嘆氣?」

大額頭仰望苦笑著的政五郎,說道:

「寫得真好。」

原來是佩服弓之助的字。確實是一手好字。

「要怎麼做,才能寫得這麼好呢?」

弓之助手上不停,同時回頭向大額頭盈盈一笑。總算看到他露出笑容,政五郎這才放心了。

「大額頭的字一點也不差呀,比我還會寫。」

「沒的事。」

大額頭用力搖頭,這才真是在表示「不用說這種話來安慰我」。

「不不不,是真的。」弓之助皺起眉頭。「我只是臨摹習字先生的字。無論寫得多漂亮,都不是我的字,是模仿。但大額頭寫的是自己的字,那才了不起。」

弓之助有點兒生氣,但筆畫仍不亂,流麗的字繼續出現。

雖已見怪不怪,政五郎還是為這美麗孩子的聰穎感到吃驚。寫得一手好字,卻也是模仿嗎?

「家母一生氣,便要我這樣習字。我不想寫尿床的事了。要是寫了就不會再尿床,一百萬遍我也寫。可是卻治不好,寫也是白寫。即使如此,家母還是要我寫。我就故意寫得很漂亮。」

弓之助氣呼呼地動筆。

「還有八遍。」大額頭說。他好像一直不出聲地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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