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日 第十一節

平四郎信步走過商家店頭,發現遮陽門帘已換成較短的款式,應該是先前一直沒注意,其實早就換了吧。這個夏末入秋時節,心裡總覺得紛紛亂亂。

「哦,對了。」

平四郎低頭看身旁的弓之助問道:

「送一對染了商號的長短門帘給阿德,當作新鋪子的賀禮,如何?」

昨天,某商家老爺慶祝大病初癒,邀請河合屋合家光臨,因此弓之助讓梳發人修過臉。原本就白皙的肌膚顯得更晶瑩剔透,眉形如人偶般工整,圓潤的臉頰映著日光。

「這主意真妙,但是姨爹,」美麗的孩子微微一笑,「在那之前,得先為鋪子取商號才行。阿德姨托姨爹的,您忘了嗎?」

平四郎倒沒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伸指捏著下巴尖兒思索。

「叫『德屋』不好嗎?」

「再多花些心思。」

這種需要才氣的事情,對平四郎來說最棘手了。

「那裡還是阿峰的鋪子時,也沒有商號,大家都直接叫『阿峰的鋪子』啊。」

「所以現在成了阿德姨的店,就更需要商號了。」

兩人正前往阿德那家小菜館,因為政五郎要來。另外,平四郎還要托阿德做飯盒。

藍天,加上冷冷的微風。不知何處傳來焚燒落葉的味道。春天的花香迷人,但平四郎也愛秋日這蕭條的氣息。

再過幾日,枯葉也就散盡了吧。往來行人的表情也因好天氣而顯得開朗,但多半是日頭愈來愈短,催得人人腳步匆匆。

住街角轉彎時,一輛載滿了木炭的大板車猛地轉來,平四郎連忙拉著弓之助的手閃到一邊。

「啊,大爺,真是失禮了。」

推著大板車的人也不放慢腳步,光是口頭客氣。

「喂喂,超載兩袋喔!」平四郎粗聲喊。只聽到「是,對不住!」的回答雜在喀啦喀啦的車輪聲中遠去。

「姨爹,您一眼就看出超載?」弓之助睜大了眼睛。

「對了,姨爹當過高積見回 嘛。」

「我亂說的。大街上的大板車沒一輛不超載,隨便說都是對的。」

不過……平四郎看著外甥光滑如玉的臉蛋。

「你這陣子都不再量東西了,是沒興趣了嗎?你還跟著那位佐佐木先生學吧?」

弓之助在頻繁出入平四郎家前,便師事一位名叫佐佐木道三郎的浪人。這位自西國輾轉流浪到江戶的先生,一個人孤單凄涼地住在佐賀町的雜院。弓之助極為尊敬他。

這是好事,但問題在於這佐佐木先生是個熱愛測量更甚三餐的仁兄。提到測量,自然是為了做地圖或平面圖,不可能有別的用處。但這應由官府主持,未經許可自行繪製會受罰。弓之助堅定地表示,先生測量是為了本身的學問,絕沒移作他用。但一經發現,這種理由是說不通的。平四郎有些擔心,細君也為此憂慮。

「是呀,教我們讀書寫字算盤,是佐佐木先生的生計。姨爹,對不起讓您擔心了。」

弓之助放開平四郎的手,邊走邊靈巧地行了一禮。

「先生近來也特別小心,不再讓我們學生幫忙繪圖了。」

聽到這句話,平四郎稍稍放了心。

「但我收起見什麼量什麼的習慣,不是這個原因。佐佐木先生教導我『這段時期結束了』。」

初次見面時,弓之助不管看到什麼都憑空測量,平四郎大感有趣。問他為何這麼做,弓之助答道:

「測量能知道東西與東西之間的距離。知道距離後,就能了解東西的本質。」

平四郎便依這句話問道:「佐佐木先生的意思是,你已懂得東西的本質,不必一一測量了嗎?」

弓之助連忙搖頭。

「不不,沒這回事。姨爹,我還差得遠呢。再說,即使明白了東西的本質,人世間的道理也不會僅止於此。」

「但,量了就明白了吧?」

「若是能測量的事物的話。」

弓之助緩緩地說。

「可是,人世間的道理不見得都能測量。佐佐木先生告訴我,測量東西的練習做得夠多了,從今以後,要多看多想無法測量的事物,所以要我別再東量西量了。」

平四郎停下腳步。「讓我看看你的鞋子。」

弓之助乖乖脫下一隻小草鞋,遞過去。平四郎將鞋子翻面。

「真的,沒有圖釘了。」

熱中測量時,弓之助在鞋底前後各釘上一枚圖釘。走路時圖釘觸地有聲,做為隨時隨地都以相同步幅行走的標準。

要細看無法測量的事物,真是個困難的要求。平四郎等著弓之助重新穿上草鞋,心裡閃過一個念頭:

「你覺得佐佐木先生說的『無法測量的事物』是什麼?」

弓之助正好因吹拂而來的風眯起了眼睛,答道:「人心吧?」

確實,這是無法以斤兩尺寸丈量的。

「就像,正在辦嫁妝的豐姐姐幸福的心情。」

哦,正式定下來了嗎?平四郎大聲說道:

「太好了!」

「是。現在豐姐姐的臉龐比日頭還要燦爛生輝呢!而且一天比一天更耀眼。」

平四郎想起千金小姐那不知人間疾苦、卻也因此認真無比的眼神。

希望阿豐捉住的緣,是幸福的緣。只能祝福未免令人焦急,可是平四郎內心仍忍不住暗暗祈求:但願不要像某大盤商的老闆與老闆娘般合不來,但願這對夫妻親密無間,比翼連理。

「取什麼商號阿德才會拍手叫好,也量不出來啊。」

「是啊,要取什麼名字才好呢?」

說完,弓之助抽抽鼻子。

「好香的味道,一聞肚子都快叫了。明明離阿德姨的鋪子還很遠啊。」

那是醬油的焦香味,平四郎會心一笑。

「這前面的木戶番有賣烤糯米丸子,買了給大伙兒當點心吃吧!」

弓之助高興地跳起來,快活地向前奔去。

雖已包下所有烤好的糯米丸子,卻立刻就「賣」光了。正處於花樣年華的阿燦不算,平四郎認為阿紋還是很會吃,她正和弓之助競相搶食。

「阿紋,真沒規矩。東西別吃得那麼急,把嘴擦乾淨。」

阿德啪地打了一下阿紋的手背,瞪她一眼。

「真是的,這樣子好像我都沒讓你好好吃飯。」

阿德嘆道。政五郎笑了,平四郎則是吞下丸子,大口喝茶。

「吃過點心,就要麻煩你們看店了。我們待會兒有話要跟老闆娘說。」

「那我也來幫忙。」弓之助站起身。「我是因為好一陣子沒見到阿德姨,來問候、順便來玩的,沒什麼事。請讓我幫忙。」

真是機伶。弓之助從席位一溜而下,來到鋪子里的泥土地,指著稱讚「咦,這是新菜色吧?看起來好好吃喔!」阿燦便開始說明。阿紋似乎對弓之助頗感興趣,直盯著他走動說笑。

「對了,怎麼不見彥一?」

店裡只有阿德和兩個姑娘。

「他不是都會來幫忙嗎?」

「今天是石和屋上樑的日子。」

石和屋是彥一工作的餐館,因慘遭祝融,正在重建。彥一在這段期間無事可做,便主動要求幫忙阿德。

「上樑後,接下來就快了。」政五郎說道。「不過,彥一兄一回石和屋,這裡就冷清了。阿德姐,你說是不?像今天就缺了什麼似的。」

阿德拿掛在脖子上的手巾擦擦額頭,頭點得連身子都快彎了。「就是啊!多虧了彥兄,他不知幫了多少忙呢!他不在,真的會心裡發慌。」

說著微微蹙眉,來回看平四郎和政五郎。

「可是,彥兄講了奇怪的話,什麼就算石和屋重新開業,他也要留在這裡。」

平四郎舔舔沾到烤糯米丸子醬油的手指。「留在這裡是啥意思?要辭掉石和屋嗎?」

大爺真像孩子。說完,阿德笑了。

「就是這個意思吧。我罵他,有那麼一身好手藝,不要亂來。而且大爺和頭子別嚇到,後來我細細問出,他不是一般廚師,是個總廚哪!」

「有什麼不同?」平四郎問政五郎。

「一家料理屋只有一個『總廚』,是地位最高的廚師,也就是那家餐館的招牌。」

這就厲害了。「他幾歲?三十了嗎?」

「嗯,正好三十。」

「真年輕。」政五郎佩服地說。

「那個年紀能當上總廚的不多,更何況石和屋是家名店。」

有客人上門了。阿燦、阿紋與弓之助齊聲招呼「歡迎光臨」,客人嚇一跳的模樣真可笑。

「但他……不是厭倦了在那種名店專做高級料理的日子嗎?之前他這麼說過。那他辭掉石和屋留在這裡,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啊。」

「才不是那麼回事,那不一樣。」

阿德一臉認真。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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