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日 第十節

一早便下起雨來。雨絲細得看不見,唯有濕氣與寒意籠罩一切。

那是秋日的綿綿細雨。

前一刻還包著手巾,在院子里認真幹活的小平次,現在不見其人,僅聞其聲。他似乎正與牆外同宿舍的中間談話。但講話的是對方,小平次一味附和,只聽他再三「嗚嘿,嗚嘿」。

平四郎躺在緣廊上望著院子。

腰部隱隱作痛,是昨晚自芋洗坡回來後很晚的事。若隨意走動,照例一定會閃到腰。此時應該好生休息,多加保重為上,天一亮他便遣小平次向同僚告假。

於是,現下正大搖大擺在家裡躲懶。

躺著就是會有睡意。平四郎腦袋裡也像下起綿綿細雨般,迷濛得恰到好處。只是迷濛中,昨晚與湊屋總右衛門的對話,仍不時斷斷續續地浮現。

不會有人對葵心懷怨恨,想殺她泄憤。這句話總右衛門重覆了好幾次,說得明明白白又斬釘截鐵。除了阿藤和佐吉外。

而阿藤已進入了再也無法圖謀此事的世界。

另一方面,佐吉對神明發誓他是清白的,平四郎也相信他。

那麼,兇手是誰——

「相公。」

唐紙門猛然打開,細君來了。

「像這樣躺著,腰反而會受寒。我來鋪床,你好好休息如何?」

平四郎無法立即回答,因為剛才那句「相公」讓他想起阿藤的模樣。

「這樣就好。」

平四郎枕著手肘應道。細君足袋擦地,穿過房間,到他身邊坐下,伸手自背至腰大致撫過,說道:

「綳得又硬又緊呢!還是請幸庵大夫來看看吧?早些診治,才不會太嚴重。」

幸庵大夫是高橋的町醫,之前也為閃到腰的平四郎治療。今早細君也立刻想通知大夫,是平四郎阻止了她。腰痛是真的,但平四郎心知有一半是犯懶病。幸庵大夫名氣不小,人情味又濃,患者眾多,很忙的。

「這點小事,躺一躺就好了。」

「那麼,至少要些膏藥吧?我回來時繞過去,煩大夫開個處方。」

細君每三天要到日本橋小網町一家叫櫻明塾的學堂教孩子們讀書寫字,那是她的兼差活兒。今天也要出門,才會說回程時順道繞到高橋去。

「但願要個處方不會太費事。」

「大夫熟知你閃到腰的毛病,沒問題的。」

細君每三天才去一次,是因這櫻明塾頗受歡迎、學生眾多,無法一次照顧周全,便分了班。平四郎細君教的課,是在只有女孩上學的日子。

學堂基本上是教讀書寫字打算盤,但也教女孩子規矩禮儀。聽說細君是個相當嚴格的老師。真不知人稱「先生」時她是什麼表情,平四郎有點想去偷看。但不小心露臉,讓學生瞧見可怕先生的丈夫竟是這種馬臉懶散之人,恐怕會立時失去學生們的尊敬,因此平四郎一直沒去。

想到這裡——

芋洗坡大宅旁一座叫法春院的寺院里,也設有學堂,女傭阿六的女兒就在那兒上學。聽說昨天平四郎不在時,那裡的女先生晴香路經,打過招呼。

既然向湊屋探不到任何線索,就得對了解葵在世時生活情狀的人仔細打聽。自身番的人和阿六就不用說了,經常出入的賣菜大叔、湊屋派來的小夥計,還有晴香先生,都必須一一見過。對了,平四郎要阿六寫的名單,不知她寫好了沒?

也許她有些細微的發現。但願如此。

「真不知這雨會不會下上一整天。」

細君看了如煙似霧的濛濛細雨一眼,摩娑著平四郎的背與腰,喃喃地說。

「細雨綿綿,不知為何教人悲傷,連天空也染上寂寞的顏色。」

這話像小姑娘般可愛。平四郎忽有所感,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

「看著這種雨,你會沒來由地突然想哭嗎?」

細君停手,直盯著平四郎。

「哎喲,怎麼這麼問?」

「因為你講話像個未出閣的黃花閨女。」

細君朗聲笑了。「無論是什麼女人,無論多麼人老珠黃,多少還是會有些少女情懷的。女人就是這樣。」

「是嗎?」

「就像男人無論身子多虛、年紀多老,多少還是會有些貪花好色。」

平四郎搔搔鼻尖。「那吃醋呢?」

「吃醋?」

「無論多麼人老珠黃,都會吃醋嗎?不對,是一吃醋就會吃到人老珠黃嗎?」

細君微微偏頭,想了想。這當中,又摩娑起平四郎的背。

「要看吃的是什麼醋吧。」她細細思量般給了這個回答。

「哦。」

「有時就算不吃醋了,也無法忘懷。有時就算忘了為什麼吃醋,醋意卻不會消失。」

「好難哪。」

平四郎試著想像獨自隱居藤宅、心神已亂的阿藤的側臉。但在連綿不斷的雨中,難以集中思緒。

好難。細君重覆平四郎的話,輕聲嘆息。

「是呀。幸好我從未遇上非得吃酸拈醋不可的事情,所以不太清楚。」

然後又加上一句:去問河合屋的姐姐,也許能仔細告訴你吧。

「都怪河合屋的老闆太好色了。」

他是弓之助的父親。這位長相有如鬼面獸首的仁兄,據說玩女人玩得很兇,但做生意手腕高明,表面上是再老實不過的男子,因此在弓之助頻繁出入家裡前,平四郎完全不曉得自己的連襟其實是這樣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姐姐會因吃醋而生氣?」

「氣壞了呢,還一一數落。」細君笑了。「不過,從沒動過報復的念頭。我想姐姐生氣,當然有幾分是身為妻子不免吃醋,但也是考慮到河合屋的體面。或許,後者才是主因。」

說完,突然雙掌往平四郎腰間一拍。

「相公,你做了什麼得跟我打這種啞謎的事嗎?」

嘰!來了!平四郎翻白眼。

「哎呀,不得了!小平次、小平次!」

正手忙腳亂時,有人喊著「打擾了」。弓之助來了。

「許久沒見姨爹這副模樣了。」弓之助說道,一時難以分辨是嘲笑還是同情。

平四郎倒在薄座墊上斜眼瞪外甥,只見他的臉蛋一如往常美得懾人。平四郎心想,精緻的臉蛋就是一張面具。這小傢伙,其實在背地裡打趣我吧?

「看了真不忍心。」

「那就別笑啊。」

「我沒笑。」

說著,弓之助眨巴眨巴眼睛。肯定是強忍著笑。

細君匆匆前往櫻明塾,最後還是小平次到高橋取膏藥。弓之助是熟人,便坐在枕邊,勤快地照顧平四郎。

「無論如何,今天是在這裡會見久兵衛爺,還好吧?您是約午後吧?」

為了這事弓之助才會來到平四郎家。

昨晚一會,除了問有無他人對葵懷恨在心外,還有其他要事。葵整治孫八的那個大陣仗,湊屋參與了多少,其後孫八又如何。

僱用幻術戲班應該要花上不少銀兩。一問,總右衛門爽快承認。

「話雖如此,那個戲班子原本就由我支助,當天的布置並沒有大筆花費。聽葵說明原委,立刻叫他們來準備,但這不是什麼大事。若井筒大爺想見他們,在下可隨時安排,儘管吩咐。」

不對外公開表演,而是以大名家或富商巨賈為客,換句話說,便是有幕後老闆。在老闆的宴席上大展身手,這才是他們的做法。既然如此,芋洗坡的表演本就是那戲班子的拿手好戲了。

「中了幻術,失心瘋的孫八怎麼樣了?他也是由你們收拾善後的吧?」

在總右衛門的示意下,久兵衛答道:「當天,孫八自芋洗坡屋裡逃出後,樣子實在不尋常,又是在靜謐的清晨,立刻便被番屋發現留下。小的立刻前往,表明那是家裡的傭工,領回孫八,交給悄悄候在一旁的湊屋的人帶走。之後,孫八便由小的監管。」

原來如此,難怪當阿六提出她的擔心與疑惑時,久兵衛能夠斷言孫八與葵的命案完全無關。

「那麼,孫八現在人在何處?」

「在湊屋位於川崎的別墅,與下人一同起居。雖然中了幻術後依然心智失常,但讓他平靜度日,便不會再失控亂來了。」

換句話說,孫八目前在久兵衛底下做事。「因此只要井筒大爺想見馬上見得到,只是難自川崎帶來,要勞動井筒大爺的大駕。」久兵衛說道。

「也把這番話告訴阿六不就好了嗎?」

「那可不行,阿六一定會同情孫八,也會感到內疚。阿六為人老實厚道,所以葵夫人嚴禁將此事告訴她。」

這判斷確實是對的,平四郎也有同感。搞不好阿六會心軟,說要與孫八一起做事、照顧他。立刻忘卻恨怨憤怒,頻頻惦記自己的不是,心地善良到憨直的地步。

這些疑問一旦得到回答,儘管事先大張旗鼓地打掃準備,也沒什麼好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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