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日 第九節

躂、躂躂躂、躂、躂。

輕快的腳步聲傳來。

躂、躂躂躂、躂、躂。

不止一人,是兩人。

「好,大額頭,換這邊喔!」

有人愉快地說,接著腳步聲又響起。

躂、躂躂躂、躂、躂。

芋洗坡的出租大宅長廊下,弓之助與大額頭三太郎正拿著抹布擦地。

大宅外,政五郎的年輕手下正嘩啦啦地灑著水,清洗大門。葵使用的房間,另有兩個手下在拍打榻榻米,撣灰去塵。一張張威武兇猛的臉上,清一色系著阿姐頭巾。

平四郎人在庭院里。他問過有沒有可幫忙的,卻被回了句「不礙事就是幫最大的忙」,因此無所事事。

指揮年輕人與孩子們的,是政五郎的老婆。為此,今日蕎麥麵鋪歇業一天。

「打掃的事請交給內人,她定會自告奮勇。」

政五郎如此提議,平四郎就老實不客氣地麻煩人家了。若在平常,這種事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阿德,但這回萬萬不可。平四郎早決心不讓阿德與葵的命案扯上關係。再說,阿德這會兒可忙得不得了,要同時掌管外燴鋪和小菜館。

「哎呀,大爺,您光在那兒罰站,待會兒要談正事時不累壞了!」

說話的正是政五郎的老婆,平四郎今天頭一回知道她名叫阿紺。這阿紺雙手抱著一個火盆,自房間的緣廊向平四郎搭話。

「進門處那個小房間也整理好了,請到那邊休息吧。」

那火盆只是中等大小,看來卻挺沉的。原本掀著榻榻米的一個手下連忙過來。

「頭子娘,讓我來吧。」

「是嗎,那就拜託啰。」

「要放哪裡?」

「先放那邊廊上吧。你看,這可是有田燒呢!上面這百寶圖,多漂亮呀!不過是個火盆就這麼講究,還亂堆在倉庫里。有錢人果然不同。」

平四郎笑道:「今晚用完後,你就帶走抵打掃的酬勞吧!反正也不是屋主的東西,定是葵買的。既然丟在那裡,誰看到了就是誰的。」

阿紺回道「大爺真愛說笑」,像個大姑娘般高聲笑了。

「我要是敢這麼做,馬上會被押解送官。我們家那口子,對這些事兒規矩最多了。」

政五郎的嚴謹正直平四郎也素有所知。

「就我一個人閑著沒事也不太好,我去自身番露個臉再回來。」

「咦,快好了呀!」

「我去晃晃,順道買些點心回來。要大伙兒汗流浹背賣力打掃,不買點東西慰勞慰勞,會遭天譴的。」

有如配合「小心慢走」的歡送聲般,平四郎一繞過屋子旁,政五郎便緩緩現身,右手拿著柴刀,看來是去清理後院的雜草叢和小樹。

「頭子也受我連累來做下人的事,真抱歉。」

「哪兒的話!這些也算是我們分內的事。」

魁偉的大男人笑了。政五郎與手下們所住的本所元町一帶,都是由他們打掃的,難怪異常熟練。

將與湊屋總右衛門的重大會面,安排在葵曾居住的這座大宅,是平四郎的主意。屋主一口允諾,但平四郎到這兒一探卻大吃一驚。葵死後,原本住在這裡的女傭阿六搬走也還不到半個月,屋子已有破敗之相。

房子這東西,少了主人便會立刻失去生氣。儘管大小相差不下百倍,房子畢竟也是工具的一種,與棄置的刀剪隨即變鈍、沒人用的紡車轉不動,是同樣的道理。

透過「勝元」與久兵衛幾番聯繫,順利敲定今晚一會。湊屋總右衛門將不閃不躲,到這兒與平四郎見面。以蒙塵的房間、破掉的格子門與雜草遍地的庭院迎賓,邀約這方不免有失體面,平四郎這才連忙招集人手來大掃除。

平四郎將手揣在懷裡,下了芋洗坡。

天空一片清澄,日光朗朗,文風不起,卻覺寒意逼人。秋意深了。阿紺搬出火盆是對的。日頭一落,寒意定然更甚,沒有人居住的大屋子,縱使是夏天也有冷清之感。

從大敞的自身番門口往裡一望,上了半階,後面房裡坐著一個與平四郎年紀相當的男子,頭正一頓一頓地打著瞌睡。更裡面是位書記,拿著像是讀本的東西看得專心。

在輪班制的自身番當班,代表背負著當地地主們(或代理其職務的管理人)和大路旁商家老闆們的重責大任,但若沒出事,便只是個看門的閑差。這與武家設置的辻番不同,用不著有事沒事都擺出勇猛威武的武士派頭,因此常見這番悠閑光景。看守了一天只有一個人來問路的事也屢見不鮮。

既已得到佐伯錠之介的認可,並透過他向當地頭子缽卷八助打過了招呼,沒事便用不著跑自身番。但平四郎與佐伯會面後還沒見過缽卷頭子,原想如果頭子在裡面那是最好,但看來是撲空了。正想轉身離去時,書記身後半空中,伸出了一條粗壯的小腿。才覺奇怪,杢太郎便下來了。

自身番的屋頂上便是火災瞭望台,通往上面的梯子就在屋內一角。平四郎看準他整個人下了梯子面向這邊時,拉長聲音喊了一聲「喂」。

杢太郎立即注意到他,看守的男子們也朝這邊望,只見杢太郎毛毛躁躁地向他們說了幾句話,便縮起巨大的身子鑽過門口,來到屋外。

「怎麼,在修警鐘啊?」平四郎問道。

杢太郎不但頭大身體大,眼耳鼻口也大。睜得老大的眼睛轉了幾轉,眼珠子幾乎快掉下來了。

「是啊,大爺。」

他說今早系著警鐘的環扣壞了,鍾掉在屋頂上。

「幸好沒從屋頂掉到地上,不過啊,總是覺得不吉利。怕會有第二次,我把鍾牢牢地掛上,卻擔心得不得了。剛才就是上去看鐘掛得怎麼樣。」

風吹雨打的,環扣生鏽變形在所難免,不必看得太嚴重,但一般大塊頭多半膽子小,杢太郎似乎也不例外。

「是啦,難免會有這種事。確實修好就不必擔心了。不過,屋頂也給打壞了吧?」

「屋頂我也修好了。」

看來他的雙手相當靈巧。

「真了不起。有你這樣的手下,缽卷頭子也能放心了。」

杢太郎明明高平四郎一個頭,但他放低了眼神看過來,視線照樣是由下而上。

「大爺,今天有什麼事?」

他小心提防地開口。

「只是剛好過來附近。別擔心,就今天這一晚,因為有點事,借用了那座出租大宅。心想要是頭子在,就打聲招呼。」

頭子向你提過了嗎?這回換平四郎發問了。杢太郎老實點頭。

「佐伯大爺也吩咐,不能礙井筒大爺的事。」講完,那雙大手慌得猛搖。

「不是的,我當然不夠格見佐伯大爺。是頭子說,大爺也這樣切實交代下來。」

「那真是太好了。」平四郎對這大塊頭的娃娃臉笑了。「抱歉哪,我們會盡量小心,不在你們地盤亂來的,多包涵啊。」

「既是頭子答應的事,大爺用不著跟我這種小嘍啰客氣。頭子也說了,反正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不會吃虧,所以沒關係。」

連這種話都老實說出來,實在迷糊得可愛。

「可是大爺,那出租大宅不成了空屋嗎?您在那裡做什麼?」

「要跟人碰個面。不想引人注目的話,那裡最恰當不過了。」

「噢。」杢太郎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問了一個奇特的問題:「那個聚會,都是像大爺這樣的官差吧?」

「也不是……不過,差不多吧。」

「有孩子嗎?」

平四郎完全不知杢太郎為何有此一問。

「不會有孩子在場。啊,不過現在正在打掃,所以屋裡有女人也有孩子。」

一聽這話,杢太郎瞪大了眼睛。「那可不行啊,大爺!千萬不能讓孩子靠近那屋子。」

平四郎也瞪大了眼,不明白他為何這麼說,但及時想起:

「哦,那裡有盜子魔的傳聞是吧。」

葵便是利用這傳聞,擺平了糾纏女傭阿六的孫八。儘管用的是沒錢沒門路便使不出的辦法,但平四郎認為那手法著實漂亮。

「那不是傳聞,」杢太郎正色說道,「真的有盜子魔。大爺,這可不是在說笑,三天前才出來過。有個孩子不見了,我嚇得到處去找。」

這天平四郎沒穿八丁堀的黑外褂,身上只有條紋和服。即使如此,當地人都認得的岡引手下,與一個生面孔的帶刀武士站在自身番前講個沒完,沒比這更引人注目的了。

「杢太郎,這附近有沒有賣甜食的?」平四郎問道。

「咦?」

「做甜食點心在賣的,店頭能喝茶的更好。有沒有?」

那邊轉角有家糕餅鋪……杢太郎雖訝異,仍伸手一指。平四郎舉腳便往那方向走。

糕餅鋪是家店面僅有六尺寬的小鋪子。門口掛著糕點模樣的招牌,反面是糕點切開來的圖案,還不忘把餡兒也畫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