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日 第七節

井筒平四郎爬著芋洗坡。

他才剛結束與缽卷八助頭子在坡口自身番的談判。

為了要見八助頭子服侍的定町回同心佐伯錠之介,前往請託居中安排。想商量的是,平四郎要重新偵查葵的命案,保證絕不會為難佐伯或八助,也不會製造麻煩,且當順利查出真兇時,這份功勞完全歸給佐伯大爺,希望能允許平四郎等人四處辦案。

雖說轄區不同,但既同為奉行所公役,平四郎大可直接找佐伯談。然而這麼一來,便將八助排斥在外。在此案中得罪芋洗坡的任何人都不利於偵辦,所以平四郎儘可能小心行事。

分明只有好處沒壞處,八助頭子卻面露難色,於是平四郎懇切分析。

表面上葵是因病而死,一切已塵埃落定,遺體也莊嚴下葬了。

「我們並不是要翻案,只想知道事實真相而已,因為佐吉對天發誓,他絕對沒有殺害葵。」

八助頭子硬是百般推託。

「事實真相啊。萬一……我想應該不至於,但萬一找到真兇,還是要把人抓住吧?這麼一來,我和佐伯大爺不就遭殃了。」

「所以我才說,找出真兇後,不是由我來抓,而是全權交給佐伯大爺和頭子你。這樣的話,要怎麼編理由都行吧?好比,原以為是病死,但缽卷八助實在想不通,便繼續調查。」

這麼巧的事,地方上的人會相信嗎?八助質疑。

「不然,不要光是看我們到處辦案,稍微幫個忙吧?用不著頭子親自出馬,借杢太郎一用即可。」

對平四郎等人而言,有當地岡引的手下幫忙,辦事只會更方便。

這倒是無妨,八助頭子動搖了。

「湊屋那邊怎麼辦?」

「哦,那邊也沒問題,不會來啰嗦的,我保證。」

不必擔心惹惱了湊屋,會來你這兒要回紅包——這句話都到了嘴邊,平四郎還是忍住了。

「是嗎……」

「是啊。」

「假使,那真兇又是湊屋裡的人呢?」

「其實啊,大爺。」八助調整了坐姿,說道:

「我呢,也覺得那個叫佐吉的沒殺人,只是湊屋一心要當成是他下的手。我想過,搞不好湊屋也知道兇手不是佐吉,非但知道,心裡還很清楚可能是誰下的手,為了包庇那人,才急著想把整件事情壓下來。」

平四郎吃了一驚。這是全新的見解,湊屋曉得誰是殺死葵的真兇,卻刻意隱瞞?這是新的論調,至今他想都沒想過,甚至沒從弓之助嘴裡聽過。

「原來如此……」

平四郎毫不掩飾地表示佩服,大為讚歎。原來八助這麼多年的岡引也不是白當的。

「可是啊,頭子,即便是這樣,也不必擔心湊屋又來壓案子,您只要答應他們的條件就沒事了。」

「井筒大爺真的不介意嗎?」

不介意,平四郎用力點頭,腦海里不斷閃現阿藤的面孔。對,這回的事情可能是那女人乾的。這麼一想,所有的榫頭似乎都嘰嘎有聲地一一對上了。

若說在湊屋總右衛門拆掉鐵瓶雜院、蓋起藤宅期間,阿藤透過某種形式得知了真相,也不無可能。

對阿藤而言,那是自己所「殺死」的葵的葬身之地。而這事一直折磨著好勝要強的她。所以,總右衛門撤走鐵瓶雜院,依阿藤所願建起藤宅,讓她住在那裡,為葵守墓。藉以安撫阿藤,並相信多年來的欺瞞能因此更為踏實。

然而,湊屋總右衛門和久兵衛,甚至連平四郎和弓之助都忘了,阿藤有阿藤的心。總右衛門採取了行動,阿藤的過去也奮起而行。阿藤耳聰目明,總右衛門若無其事地拆掉鐵瓶雜院、蓋起新的藤宅,進行這一連串的工程,她必定都看在眼裡,當然也不會錯過久兵衛的臉色。

要是在這當中,他們的一舉一動、隻字片語,及別有含意的眼神,讓阿藤發現了葵其實還活著呢?

這是平四郎等人的盲點。不知不覺中,他們與隱瞞阿藤真相、欺騙阿藤的湊屋同調,一味從這一方看事情,沒想過到對岸觀景。

崖岸不同,所見風光自然不同。

那麼阿藤在藤宅突然上吊,便有了別的解釋。平四郎等人一直認為那是出於阿藤的悔恨,然而那是否可視為抗議之舉?阿藤得知了真相,明白自己長久以來不但受騙,還為此獨自受苦,便絕望得想尋死?

然而,阿藤沒死,半次郎師傅救了她。恢複冷靜的阿藤內心思量,為什麼我非死不可?真正該死的壞女人,是那個死皮賴臉苟延殘喘的葵才對!

平四郎為自己的想像打了個冷顫,感覺後頸的毛都豎起來了。

假如阿藤刻意說些打啞謎般的話,擾亂佐吉的心,是為往後所做的布局,好讓佐吉背上殺害葵的嫌疑……

不行、不行,想太多了。還沒有任何確切的證據,多想這孩子夢境般的情節又有什麼用。

不過,這個見解開闢了一條新的道路。

在與缽卷八助商談前,平四郎認為只須以一句話威脅湊屋總右衛門即可。

「你要是敢阻礙我們尋找真兇,我就把真相告訴阿藤。將葵直到最近都在你的寵愛及接濟下過得無比幸福的事,一五一十全抖出來。」

但此刻找到更有效的做法了。

「在芋洗坡殺了葵,讓佐吉頂罪的,可能就是阿藤。」

「你也心知肚明白,才會設法掩蓋不是嗎?」

若兇手真是阿藤,而總右衛門知情且加以遮掩,那麼這件事便就此結束。但一定要總右衛門向佐吉下跪道歉,無論如何都要他道歉。

然而,若總右衛門毫不知情,只是一心認為佐吉殺了人,那麼他非但不會阻止平四郎等人,甚至會主動幫忙找出葵遭到殺害的真相才對。

佐吉沒殺人,是別人乾的。阿藤有十足的可能。如何,你也想知道真相吧?平四郎簡直能看見自己向湊屋總右衛門發悍的模樣。

「總、總而言之,」平四郎乾咳著連忙繼續說,「無論如何,佐伯大爺和你們都不會吃虧。湊屋那邊也一樣,我可以拿性命擔保。」

「大爺真是一意孤行啊。」

八助嘆了口氣,好不容易才應道:「那麼,我立刻找佐伯大爺商量。」雖皺著眉,卻眼露喜色。那也是當然,不但先前已嘗過甜頭,搞不好還有更香甜的在後頭,或許還能記上一筆功勞。

平四郎心想,不知湊屋給了這老狐狸多少紅包。但這思緒一閃即逝,一離開自身番,腦袋便又塞滿了阿藤的事。

這可不行,得讓腦子清醒點。總之,得從頭調查起。平四郎一面這樣告訴自己,一面爬上芋洗坡,大大喘了口氣。

葵居住的大宅就在眼前。儘管女主人已亡故,建築卻不會有所改變。只不過上次夜裡趕來時,斜放在門前的捲簾收起來了。不知何處在焚燒落葉,飄來了幾許輕煙。

本來應該先與佐伯談定,說服湊屋,打點好一切後再行動,但這麼一拖,少了原應服侍的主人,女傭便會離開此地。這是平四郎擔憂的。這個名叫阿六的女傭,在葵身邊伺候她的起居,還帶著孩子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葵的屍體及一旁的佐吉也是她最先發現的。無論如何,平四郎都希望能趁她還在此地時與她談談。況且,若這屋子空下來,待租期間要入內調查,便必須一一取得房東與管理人的同意,實在麻煩。

老舊的木門關著,一推便輕易打開了,但門上的格子縫隙中有蜘蛛用心織起的羅網。平四郎扯著嗓子為自己通報。

這屋子感覺上相當開闊。先前來訪時屋內已非夏日隔間,此刻伸長脖子墊腳往裡望,也只見緊閉的唐紙門與格子門。即便如此,仍顯得空蕩蕩的。

地方太大了。葵在這裡,難道不會感到寂寞或危險嗎?

像這樣,只要有心,任誰都能潛入屋內。悄悄進來,靠近葵的房間,迅速勒死她,再悄悄離去,一點都不難。

平四郎喊了好幾次,仍是無人回應。

佐吉提過,他是從緣廊繞到葵的房間。平四郎準備照做,才踏出一步,便有個女人從屋外繞過建築物右手邊冒出來。她與平四郎遇個正著,彈開般地連忙後退。

「哦,你就是阿六吧?」

她的臉蛋和身材嬌小,看來極為伶俐。袖子以紅束帶綁起。

「請、請問是哪位?」

儘管她勇敢反問,身子卻有所防備,跟著睜大了眼,說道:

「啊,是前幾天的……」

平四郎笑了。阿六記得他的長相。

「上次冒昧硬闖,真不好意思。不過,幸虧如此,才得以拜見葵夫人的遺容。」

他不經意一看,阿六右手上拿著一束粗繩。

「你在收拾行李?」

「是、是的。」阿六點點頭,把粗繩往身後藏。

「找到新頭家了嗎?」

本要點頭的阿六,有些為難地轉動眼珠。平四郎從她那不善說謊的困窘神情中猜出,定是久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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