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日 第三節

當天直到日暮西沉,阿德都在清查阿峰的小菜館。一方面得好好掌握阿峰帶走了什麼、留下了什麼,另一方面,若找得仔細點,或許能找出她投奔何處的線索。

阿燦和阿紋幾乎幫不上忙。兩人都很勤快,但鋪子里的經營管理原本就全由阿峰一人掌握,阿燦、阿紋都只是聽她差遣而已。所以,阿峰一消失,兩人才會如此驚慌失措。

阿德一邊安撫阿燦、安慰阿紋,一邊查找,相當費時費事。到了掌燈時分,阿德雖自認已相當賣力,卻還是不夠徹底。最後,她決定帶著兩人先回自己的滷菜鋪,其他的就等明天,現在先吃晚飯再說,而且也得讓這兩個姑娘吃點東西。

阿德進了小菜館,直到此刻才踏出門,因此完全不知道她在小菜館裡埋頭苦幹的期間,錯過了一場好戲。這才好,萬一她注意到了,依她的個性,也無法袖手不管。

那場「好戲」是什麼呢?

當阿德查看阿峰留下的一切形跡時,黃昏的路上,弓之助和大額頭手拉著手,又是你前我後、又是你撞我我撞你的,撒開小腿狂奔。當然,與來時相同,兩人同時經過了阿德鋪子前。但這回無論阿德鹵鍋里發散出多麼美妙的香味,恐怕也吸引不了他們。

弓之助一臉蒼白,大額頭小小的眼睛睜得如橡子大,轉個不停。弓之助天生的美貌因臉色泛青而更動人心魄,宛如活生生的人偶在路上奔跑,而大額頭下垂的嘴角似乎隨時都會放聲大哭,滿臉驚慌,任哪個有良心的大人看到,都會不由得想輕聲叫住他們問問「喂,怎麼啦?」「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路上真的有好幾個大人回頭出聲叫住他們。

然而,弓之助和大額頭不回頭、不停腳,一個勁地跑。兩人緊握的手太過用力,細瘦的骨節都突出來了。

來到橫跨小名木川的高橋邊,兩人終於鬆開了手。大額頭轉往北,跑向政五郎位於本所元町的家;弓之助則直奔永代橋。距離井筒平四郎所住的八丁堀宿舍,還有好長一段路。

接到急報的平四郎,一把挾起跑得疲累不堪、氣喘吁吁的弓之助,奪門而出。離開宿舍跑到千川府邸時才回過神來,發覺如此緊急時刻若要趕到六本木的芋洗坡,應當坐轎才對。於是平四郎跑進坂本町的木戶番,吩咐叫一頂轎子,順便幫弓之助要了一杯水。

雖不知發生什麼事,但或許是可憐孩子臉都發青了,木戶番的人很機伶,沒給水而是給了甜湯。甜的東西一入口,弓之助似乎也跟著恢複了正常。

「那麼,已經安排政五郎到佐吉家了吧?」

「是、是的。」弓之助點頭。「我是這樣拜託大額頭的。阿惠姐心裡一定很不踏實,我想那邊要是有人來,政五郎頭子在的話絕不會出錯。」

「嗯嗯,幹得好。」

可是,阿惠怎麼不早點通知我呢?平四郎沉吟道。

「我看阿惠姐好像也很想這麼做,但還是有所顧忌吧。」

而且事情是今天中午過後發生的——弓之助終於以他平常的口吻加了這一句。

「阿惠姐雖然心情很不平靜,仍堅強地說,佐吉兄不可能殺人,一定是哪裡弄錯了,應該很快就會回來。可能是認為最好先看看狀況,不要突然通知姨爹,讓您虛驚一場。」

她的心情平四郎明白。平四郎也認為無論如何佐吉都不可能殺人。他是個寧可被殺,也不會對別人下手的人。然而,這件事的內幕不是一般的內幕,被殺的對象也不是一般的對象。絕不會加害他人的佐吉,唯獨在遇上這個人時,不能保證不會有萬一。

「湊屋那邊呢?」

「阿惠姐還沒通知他們,政五郎頭子應該會代為安排的。」

「嗯,這樣自然更好。」

不過,怎麼會這樣啊——正當平四郎把臉擦過一遍,轎子到了。平四郎理所當然地抱起弓之助進轎,讓他坐在自己膝上,轎子起步向前奔時,他才突然想到:

「我怎麼會帶著你啊?」

「因為多一個熟人,佐吉兄一定也多一分安心。」

聽了這話,平四郎也釋然了。早先受到驚嚇的弓之助,現在已冷靜下來主導方向,反而是平四郎仍處在一腳踩空的心境中。

趕著出門時,他命小平次跑河合屋一趟,轉告說弓之助會晚歸,目前與平四郎在一起,不必擔心。小平次也應道「我明白了」,便立即趕往佐賀町。若在平時,小平次定會來上一段抱怨,說隨大爺到芋洗坡的應該是身為中間的我,讓弓之助少爺回去才是正理,這回卻完全不見他有埋怨的意思。果然連小平次也嚇慌了。

佐吉因殺人罪嫌,被囚在芋洗坡的自身番。光這樣就夠讓人大吃一驚了,而遇害的人竟是葵,更是令人震驚,也難怪任誰都無法保持平靜。

再怎麼說,葵出現了——葵與佐吉重逢了,就是個驚人的消息。

葵是佐吉的親生母親,也是築地鮑參翅盤商主人、湊屋總右衛門的侄女。有段時期,葵帶著年幼的佐吉寄身湊屋籬下。總右衛門將自己的妻兒擺兩邊,對葵與佐吉疼愛有加,惹怒了妻子阿藤,於是發生了麻煩的紛爭。阿藤暗施奸計悄悄叫出葵,打算勒死她。

這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是非常非常古老的往事。就算是未燼的余灰,也早已燃盡。

只不過,這把火併沒有燒光,因為葵撿回了一命。阿藤以為除掉了這可恨的狐狸精,但想來是女人瘦弱的手臂沒能絞透吧,阿藤離去後,葵轉醒了。

然而,接到來自葵的密報,總右衛門尋思:這次是不幸中的大幸,葵撿回了一命,但只要阿藤妒火不平,難保不會再發生同樣的事。若阿藤發覺自己失手,一定會再度向葵下手,直到真的殺死葵為止。

於是他要葵逃離湊屋,將她藏匿起來,並利用阿藤認定已收拾掉葵的現狀,假裝自己一概不知,表面上還對葵為何私奔離開湊屋感到納悶——奇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以掩眾人耳目。

而這出掩人耳目的戲,是(深信自己)殺了葵的阿藤,為了在總右衛門面前隱瞞真相所想出來的,還是一心保護葵的總右衛門提議的,詳情平四郎不得而知。過去一度有機會尋問總右衛門,但他沒有深入追究。無論是何者,都一樣令人不快。

這個漫天大謊確實讓一切暫歸平靜。阿藤解決了葵,一吐心中怨氣,也為能全面開脫殺人罪嫌而暗自竊笑。湊屋裡原本憂心老爺、夫人與老爺侄女間的恩怨情仇影響店鋪的人,也就此放下心中大石了吧。

然而,失去母親的佐吉卻得留在湊屋,獨自受盡委曲。原本就是寄人籬下,又失去了葵這個保護人,只能在阿藤這可怕女人的陰影之中,低聲下氣地求生存。儘管總右衛門疼愛佐吉依舊,掌握商家內部實權的卻是老闆娘。不過是個孩子,要怎麼炮製都隨心所欲。

過不了多久,佐吉便被送到常進出湊屋的花木匠家當學徒,離開了湊屋。

可是,事情並未就此結束。湊屋總右衛門或許這麼認為,但人心並非如此單純。

最糟的莫過於「葵私奔」這個謊言,在佐吉心裡深深埋下了對母親的不信任感。即便沒有這個謊言,葵本就多情,否則也不至於投靠叔父後,還當著正妻的面,做出與叔父私通這等膽大包天的舉動,所以她在男女關係上,恐怕真的是個不顧輕重、豪放不羈的女子吧。而且正因如此,才容易捏造出「私奔」這樣的謊言。

但對年幼的佐吉來說,事實是透過流言或因孩子察言觀色的能力得知,還是赤裸裸地擺在眼前、必須親身承受,兩者間何止有天壤之別。

就結果來看,佐吉是懷著對母親的恨意長大的。他不止憎恨母親將他留在湊屋,更深信母親為了男人,輕易背棄了百般照撫他們的總右衛門,說走就走,是個忘恩負義的女人。

平四郎對此深感不滿。湊屋總右衛門為什麼不在妥當藏匿葵後,儘快將佐吉送到她身邊,讓母子倆一起生活?若辦不到,又為什麼沒在佐吉懂事後,向他吐露真相?

欲欺敵,先欺我。又有人說,千里之堤,潰於蟻穴。若佐吉曉得了真相,被阿藤得知的可能性也隨之增加。所以總右衛門抱持歪理——一切都是為了徹底保護葵,才不得不這麼做。然而,從頭到尾都是總右衛門的說辭,而且平四郎認為這背後隱藏著總右衛門的劣根性——希望自己在佐吉眼裡永遠是遮天大樹,是寬宏慈愛的叔公。

說穿了,阿藤之所以會怒上心頭,想不開以致不惜勒死葵,當初埋下禍根的是誰?

不就是你嗎!

總右衛門有不是,葵也一樣。為心愛的總右衛門所藏,這樣就幸福了嗎?再也無法見佐吉一面,想也知道湊屋的人會每天對他說「你母親丟下你私奔了」,她難道不心痛嗎?

你自己的性命和總右衛門間的感情那麼重要嗎?孩子是其次、其三嗎?

這種人不叫母親,只不過是露骨的女人罷了。而不論什麼東西,平四郎就是討厭露骨。

儘管佐吉已成長為獨當一面的花木匠,至今仍無法完全抹除內心對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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