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三昧 第二節

在擔任現在的本所深川方臨時回前,平四郎有長達十五年的時間,宮拜諸式調掛。諸式便是察看物價、監管不當買賣的職司,所以平四郎對買賣還算了解。

平四郎匆匆回到宿舍,在自己的書案前坐下,攤開紙磨了墨,想算算做出一桌阿德請他吃的菜色,究竟得花多少本錢。

這一算便入了神,中途似乎聽到細君喚他,但嫌麻煩,便來個相應不理。

突然間,一隻手從肩頭伸過來,嚇了他一跳。

「姨爹,這裡加錯了。」

是弓之助,平四郎的外甥。他是細君那邊的親戚,身為男孩卻有張美麗非凡的臉蛋,不僅如此,腦筋也極聰明。

「原來是你啊,你來做什麼的?」

弓之助無辜地答道:「姨媽幫我通報,叫了好幾次姨爹都不應,我便候在一旁。」

「什麼時候進來的?」

「正好是姨爹在……」弓之助看著平四郎寫的東西說道,「計算鵪鶉進價的時候。這進價會不會太便宜了些?這陣子所有鳥禽肉都很貴呢。」

「你怎麼連這都知道?」

弓之助的家是名為河合屋的染料盤商。

「禮尚往來乃為商之道。」

「那,你覺得該是多少?」

弓之助從平四郎手裡取過筆來,改了幾處價格,均是往高處改。如此一來,阿峰的生意怎麼算都會大虧特虧一事,就更明白了。

「順便也把這裡加錯的訂正。還有,這裡的乘法也錯了。」

「你不但會測量,連算術也拿手啊。」

「測量和算術是分不開的。不過姨爹,您為什麼不用算盤呢?」

「我討厭算盤。」

這時,突然有人「呼哇」地打了哈欠。

平四郎一回頭,發現唐紙門前端坐著一個紅衣少女,又是一驚。

「呀啊!」

於是少女伏拜在地,問候道:「初次拜見姨爹,甥女名叫阿豐,向姨爹問安。」

平四郎勻了勻氣。「我剛那聲『呀啊』不是招呼,是嚇了一跳。」

「姨爹,是我們失禮了。」弓之助說著,向少女膝行一步。「豐姐姐,請抬起頭來。」

豐姐姐?平四郎看著弓之助。「這小姑娘是誰?」

「對不起,沒為姨爹介紹,有失禮數。這位是我堂姐。」

「啊?」

「我的堂姐,想來是初次拜見姨爹。」

「拜見姨爹。」阿豐再次伏拜。

「好,你進來些。真是嚇死我了。」

「您以為大太陽底下有姑娘的鬼魂現身嗎?」

弓之助笑嘻嘻地與阿豐並肩而坐。堂姐弟長得不像也非奇事,但阿丰姿容平庸,不禁令人同情,平四郎暗嘆相像些又何妨。她年紀看來比弓之助大上幾歲。

只是弓之助美得太過分,無論什麼美人,站在他身旁都要相形失色。平四郎的細君是這麼評斷的:

「無論男女,過分美麗都會令本人自誤。但弓之助的美,不僅自誤,還會誤人。」

阿豐一張臉傻愣愣的。平四郎都還沒說什麼讓她愣住的話,可見她天生如此。平四郎的同儕朋輩中,也有人長了一張隨時都在吃驚的臉,當他真正吃驚時,就變成一副哭相。不過呢,世上還有些人笑的時候看起來像在生氣,因此他們也不算太不幸吧。

「對不起,打擾姨爹做事。」弓之助說道。

「我沒在做什麼怕打擾的事,而且也做完了。那,有什麼事嗎?」

「聽姨爹這麼講,我就放心了。對吧,豐姐姐。」

阿豐仍是一臉傻愣,慢了一拍才重複道:「聽姨爹這麼講,我就放心了。對吧,弓之助。」

平四郎想起以前不知上哪兒參拜時,在供奉神明的洞窟里擊掌而拜的事。洞窟石壁回彈自己擊掌的聲音總是晚了一步,也就是回聲。

「豐姐姐現在正為一件事煩惱。」弓之助解釋。

「是,我現在正為一件事煩惱。」阿豐接著說。

「我們到處找人商量過了,仍想不通。」

「是,仍想不通。」

「然後,我提起姨爹,豐姐姐便說想請教姨爹的高見。」

「是,我說想請教姨爹的高見。」

「所以,你就替她帶路了?」平四郎打斷回聲。

「是的。」

「我倒不認為幫得上忙,不過,你在煩惱些什麼?」

弓之助看著阿豐,意思是要她回答。但阿豐只是望著弓之助,不開口。

弓之助的視線回到平四郎身上,說道:「是親事。」

「親事?阿豐的嗎?」

「是的。」

「那不是值得恭喜嗎?」

阿豐看看平四郎又看看弓之助。

「不值得嗎?哈哈!那就是不滿意這門親事了?」

「也不算是吧,豐姐姐。」

「也不算是吧,弓之助。」

平四郎心想,阿豐這姑娘腦袋裡裝的東西,是不是很多地方計算錯誤了?連弓之助都改正不了。

「豐姐姐並不討厭提親的對象。」

「是的,我不討厭提親的對象。」

阿豐是弓之助叔父的女兒,是河合屋的分家,一樣做藍染生意。聽到提親的男方是通本町的胭脂鋪,平四郎笑了。

「藍配紅,不正好?」

阿豐一點笑意也沒有。這一來連弓之助都尷尬起來,為難地笑了。

「阿豐很怕生嗎?」平四郎問。阿豐依然沒有反應。她和弓之助坐在一起,宛如人偶和人偶師。只不過這對組合與眾不同,人偶師比人偶來得漂亮。

「豐姐姐不懂人情世故。」弓之助說明。「拜見姨爹前,我也是這樣。」

才不。打第一次踏進這屋子,弓之助對人情世故便已熟得不能再熟。

「也罷。那麼,阿豐雖不討厭提親的對象,對親事卻也不感興趣?」

「是的。」

「有其他心儀的人?」

「不是的,豐姐姐你說是嗎?」

「不是的,弓之助。」

「那,為什麼不願意?」

在平常,這正是平四郎會打趣的地方,但今日為了阿德的事,他有些不耐煩起來。

「豐姐姐不討厭男方,卻也不喜歡。」

弓之助察覺平四郎的不耐,在阿豐發出回聲前,緊接著道:

「不如說,還不懂喜歡一個人是怎麼回事,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豐姐姐煩惱的是該不該就這樣出嫁。」

平四郎總算弄清楚了。這是姑娘家常有的煩惱。

「這個嘛……」平四郎抓抓頭子,要正面回答這個問題,真令人有點發窘。

「想知道喜歡一個人是怎麼回事嗎?」

「是的。」弓之助與阿豐同時傾身向前。從那熱切的表情看來,平四郎心想,弓之助本人也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你是幾歲來著?」

或許是因突然被問到不相干的問題,弓之助瞬間挺直了背脊。

「去年十二歲。」

答得真精確。「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今年是十三了?」

「今年要滿十三。」

離正式成年還早。但市井之子向來早熟,平四郎想起今年夏天,岡引政五郎家的大額頭元氣盡失時,政五郎曾懷疑「是否鬧單相思」。結果是政五郎多慮了,但他的擔心卻不無道理。

大額頭應該也是十三歲。既然有人懷疑大額頭鬧單相思,那麼猜測弓之助對男女之情感到好奇,也不算牽強才是。

「你認為呢?」

弓之助頓時有些慌張。「姨爹是問……?」

「你認為喜歡一個人會怎麼樣?」

美少年的神色有些尷尬。「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想一想啊。」

「姨爹……」

「你應該猜得到的。」

去年湊屋發生的那件糾紛——造成鐵瓶雜院種種騷動的核心,弓之助比平四郎更早察覺並掌握真相。那也是一樁因好惡愛憎衍生的麻煩。弓之助能夠理解的話,想必應該知道。

弓之助突然一副孩子氣模樣,搓搓鼻子。「喜歡一個人,大概會想跟那個人一直在一起吧。」

「嗯,然後呢?」

「想和那個人快活地過日子。」

「還有呢?」

「想看見那個人的笑容,當他遇到困難,會想幫助他。」

平四郎的視線轉向阿豐。「如何?明白了嗎?」

阿豐的表情依舊傻愣,但這次是真的呆住了。她第一次不看弓之助,望著平四郎。

「過去你有過這種心境嗎?」

「沒有。」

「是嗎?不過,以後也許會有。如果不討厭男方,就值得一試。」

「那麼,討厭一個人又是怎麼回事呢?」

阿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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