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三昧 第一節

井筒平四郎感到很為難。

平四郎周身擺著以秋季當令食材烹制的各色菜肴。想必阿德是把家裡的器皿全搬出來了,盤子、碟子、漆碗,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有的甚至缺了角。

阿德的滷菜鋪今日公休,灶里也沒生火。灶前坐著睜圓了眼的小平次,望著眼前的豐盛菜肴。阿德一樣也給了他筷子盤子,但他什麼都還沒碰。沒想到他不是個貪嘴的人。

另一方面,平四郎則是從頭吃到尾。菜肴極為可口,令他愈吃愈起勁。

吃了好一會兒,這才為難起來。

「大爺,很好吃吧?」阿德說道。

阿德有如廟前的金剛仁王像般矗立在一旁,挽起的袖子露出壯碩的手臂。

剛才將巡視市街順道經過的平四郎喊進來時,阿德的樣子和平常沒什麼兩樣。這陣子平四郎為瑣事奔波忙碌,上次造訪阿德的滷菜鋪已是四天前的事了。聽到阿德「大爺大爺」地喊,自然大為高興。即便沒喊他,他也打算去吃個滷菜。

然而,等在那裡的卻是阿德熄了火的鍋子,及這一桌好菜。

平四郎與阿德是老相識了,自阿德還住深川北町的鐵瓶雜院時便是熟人。由於種種情由,鐵瓶雜院已不復存在,因身為地主的築地湊屋——參鮑翅盤商——拆掉雜院,改建成大宅。

而這「種種情由」,平四郎曾深入其中。阿德同樣也深入其中,只是方向與平四郎略有不同。此事在他們心裡各自留下傷口,但這傷口的所在仍舊略有不同。

阿德是鐵瓶雜院最老資格的房客,眾人仰賴她的程度不輸管理人。將住處與賴以為生的滷菜鋪,移到這位於柳原町三丁目南辻橋邊的幸兵衛雜院,眼看也快一年了。這一年當中,阿德在這幸兵衛雜院同樣地照顧眾人,備受倚賴。

總之,她天性如此。

阿德熱心助人的個性,加上她可口的滷菜,不管鋪子開在何處,生意都同樣興隆。對此,平四郎當成自己的事一樣高興。像阿德這般勤奮的人能有好報,是大太陽底下難得的好事。

阿德在鐵瓶雜院里,先是與結縭多年的丈夫死別,之後雖有一名叫久米的女子相伴,但為時甚短,其後還為她送終,如今又是形單影隻。無論精神如何健旺,隻身一人,總伴隨著一絲寂寞,加上阿德並非始終是一個人,更顯得格外孤單。

因此自阿德移居幸兵衛雜院以來,平四郎不知暗示過多少次,勸她不如趁機擴大買賣。雇了人、為新的生意動腦用心,日子自然會熱鬧起來。

柳原町三丁目比起鐵瓶雜院所在的深川北町,更靠近本所深川這片新生地的外圍。商家鋪子當然也不少,但信步而行,便可見片片菜園,地主大宅和武家別邸也散落此間。依平四郎看來,阿德不僅可用以碗計價的滷菜做市井小民的生意,也可試賣外燴或飯盒賺這些大宅的錢。憑阿德的手藝綽綽有餘。而且,幸兵衛雜院雖較鐵瓶雜院來得小,房客也少,但也因此,阿德租的外雜院房間相當寬闊,要多設口灶、包吃包住雇個幫手,應該也不成問題。

阿德分明不可能不懂平四郎的暗示,卻推三阻四故作不解——如今我也不想賺什麼錢,只要夠過日子就好了。平四郎一說做生意不光是為了錢,阿德便裝傻「噢,大爺,那你講講還能為什麼?」

因此,平四郎見阿德起勁地喊他,邊應著「來了來了啥事」,邊往店內一瞧,看到席上擺滿了各式菜肴時,真是又驚又喜,心想阿德終於開竅了,拿著筷子的手輕快地在杯盤碗碟間來去,吃一樣誇一樣,讚不絕口。

但過了一會兒,平四郎便發現他愈稱讚,阿德的臉色就愈難看。不止表情改變而已。平四郎誇了一盤,阿德便用力握緊拳頭;吃了兩盤,阿德坐在空酒桶上沉吟;掃光四盤的時候,她終於站起來,雙手扠腰。

然後,兇巴巴地逼問:「大爺,很好吃吧?」

「嗯,很好吃。」

平四郎別無他法,只好老實回答。阿德來到一屁股坐在席上的平四郎面前,像要壓倒他般俯視著他。

「每一樣都很好吃吧?」

「嗯。」平四郎舔著筷子尖笑了。

「但你的表情倒挺可怕的。」

灶前的小平次縮著脖子,心裡肯定正在暗叫「嗚嘿」。

「你是怎麼啦?不滿意自己做的菜嗎?每一樣都很出色啊,真的很好吃。」

「有這麼好吃?」

「當然啦,不管是烤的炸的涼拌的,全都好吃極了,不輸八百善和平清。這絕對能賣錢。我就說,阿德的手藝光賣滷菜太可惜,我的眼力果然不錯。不對,不是眼力,應該是舌力吧。」

平四郎耍起嘴皮子,阿德卻笑也不笑。別說是笑了,她甚至轉身背對平四郎,「啊」的一聲大嘆,重重往先前坐的空酒桶坐下,整張臉都脹紅了。

看樣子,阿德在生氣。

平四郎斜眼偷看小平次,小平次也同樣看著平四郎。他是跟隨平四郎的中間,對平四郎忠心耿耿,但膽子比平四郎還小,萬一要是阿德失控大鬧,他定會一個箭步先往大街上逃,再大聲呼救。小平次的忠義便是如此忠義法。

「怎麼?阿德,你被妖怪附身啦?」平四郎開玩笑。「到底是怎麼了?」

阿德沒回答,連臉都變成金剛仁王了。

阿德較平四郎年長,平日不怎麼敬畏平四郎,常口沒遮攔,有時似乎連平四郎是奉行所公役都忘了。只不過,平四郎知道他不須擺出官差的架子,阿德早用她自己的秤掂過他的斤兩,對他青眼相待,因此他從不把阿德的態度放在心上。

——話雖如此,阿德這個樣子不尋常。

阿德一張嘴兩端猛往下垂,來回瞪著那些菜肴。然後,發牢騷般道:

「燉茄子,炸小芋頭芡味噌,鹵香菇雞蛋蒟蒻。」

一樣樣邊說邊指。

「大爺吃得心花怒放的那串雞肉丸子,用的不是普通的雞,是鵪鶉哪,鵪鶉。別有一番風味,很別緻吧!然後,那條小魚是紅葉鰂魚,在琵琶湖那邊才抓得到,一到秋天鰭就會變紅,才得了這個名字。在京都腌過稍加風乾,要特別進貨才買得到。那是沾上甜咸醬汁去烤的。」

小平次「嗚嘿」一聲,極為感佩。

「好花工夫啊。」

「既花工夫又花錢。」

「很了不起啊,阿德。」平四郎再贊一聲。「你幾時學會這麼多道菜的?」

「我說啊,大爺……」

阿德深深嘆了口氣,臉上的火紅也退了。

「這些沒一道是我做的。」

「不是你做的?」

「對,是別地方買來的。」

平四郎與小平次對望一眼。

「這真是大手筆。你怎麼會一時興起,請我們來打牙祭?」

「光是用了雞蛋的菜色就有三道之多。」小平次說道。對他而言,鵪鶉和罕見的鰂魚都比不上雞蛋,雞蛋才是最奢侈的。

「一點都不大手筆。」

「買這麼多還不算?」平四郎往大堆菜肴一揮手。「這裡至少有二十道吧?肯定要花不少錢……」

講到這裡,平四郎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你中了彩票是不是?哪裡的?中了多少?」

阿德搖頭。「我才不會買什麼彩票,這一點大爺也知道吧?」

的確,阿德向來認定想靠彩票發橫財的人都不是好東西。

「大爺,你猜這些是花多少錢買的?」

「我猜不出。」

「這全部啊,」阿德揮揮圓滾滾的手臂,「和買我一整鍋的滷菜,是一樣的價錢。」

原以為小平次定會喊一聲「嗚嘿」,他卻笑了出來。「大爺,阿德姐是想哄我們啦。」

平四郎沒笑,因為他發現阿德撇下了整個嘴角,一臉隨時會哭出來的樣子。

「人家這樣賣,我的生意根本不用做了。」

阿德不是在發脾氣,而是一味地懊惱。

阿德的競爭對手半個月前才搬進幸兵衛雜院。幸兵衛雜院面向大路的外雜院只有四戶,其中最靠邊的是阿德,而那家小菜館則開在另一頭的邊間。

那小菜館主人是個女人,名叫阿峰。歲數不明,但顯然較阿德年輕(那是裝年輕啦——阿德恨恨地說),穿著打扮聽說也很華麗。

平四郎一離開阿德那裡,站著思索了一會兒,便往幸兵衛家走去。他想在見阿峰本人前,先聽聽管理人怎麼講。這位生意手法豪闊驚人的房客,背後有些什麼,管理人一定知道。

因為這是管理人的職責所在。但姑且不論職責,平四郎知道幸兵衛原本就是個對銀錢很精的老人。說得好聽是「精」,其實應該說「貪」才對。簡言之,就是頭唯利是圖的老狐狸。年紀已七十好幾,個頭小,又瘦如槁木,總是怯懦地眨巴著眼睛,但絕不能因此對他掉以輕心。每眨一下眼睛,幸兵衛內心深處的那把算盤便滴答作響,平四郎都聽在耳里。

一去,幸兵衛在家,說是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