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子魔 第五節

或許是為了吊阿六胃口,兩、三天過去,孫八仍未出現。久兵衛沉著老練,對這情況沒多說什麼,只忙著細細檢查屋內各處,找出需要修繕的地方。一些阿六疏忽之處,諸如倉庫天花板有些微漏雨、空房地板底下的橫木開始腐壞等,一找到便記下修理所需的時日與費用,很是勤懇踏實。據說他當過管理人,應該是往日紮下的工夫吧?

賣菜大叔一臉開朗,覺得那男人的事是阿六太多慮了。

「鑽牛角尖不是好事啊。」

孩子就是孩子,討厭的東西不在眼前,阿幸和阿道便又如往常般開開心心地,不時想到外頭玩耍。即便阿六不答應,賣菜大叔也悠哉地講著「沒關係、沒關係,去吧!」完全沒了警戒。

「大叔,孫八可能在等我們鬆懈下來。」

阿六這句話,大叔也一笑置之。

「別這樣,阿六,何必這麼擔心?不會有事的啦!聽老人家的准沒錯。」

結果,孫八又過了三天才來。真的來了——這麼一想,阿六反而鬆了口氣,但這又讓她一肚子火。無論來與不來,孫八都一樣令人心煩。

孫八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要說是意氣風發嗎,總之是趾高氣揚,一張臉抬得老高,開口道:

「籌錢意外多花了點時間。抱歉讓你久等了,阿六。」

久兵衛叮嚀過,要她別理孫八,立刻帶進屋裡見他,因此阿六忍住滿腹怒氣,領孫八入內。

「這樣你的債就能還清了。去收拾收拾東西,好馬上跟我一起走,也叫阿幸和阿道準備一下。」

進房前,孫八眉飛色舞地對阿六耳語。

久兵衛以眼神示意阿六迴避,阿六立即退下,專心打掃洗衣,但仍不時停下手邊工作,豎起耳朵聽久兵衛房裡的動靜,卻一點聲響都沒有。孫八沒高聲咒罵久兵衛,反而令阿六感到害怕。她逃也似地回到井邊。

過了半個時辰,或者更久一些?阿六覺得旁邊有人,一看,孫八就在身後。他一把抓住阿六的肩頭,阿六不禁大叫一聲,手上的井水吊桶一松,水花四濺。

「阿六,是真的嗎?」

孫八的臉色變了,像黏了一張濕透的宣紙,死板泛青。他眼神空洞,眼底卻暗藏冷酷惡意。

「什麼真的似的?」

阿六背對著井,使勁站穩腳步。

「預支啊。你的債務有五十兩,是真的嗎?」

抬頭一看,久兵衛已來到後門,鼓勵阿六般望著她,以一貫沉穩的表情與聲音吩咐:

「阿六,送客。」

然後轉向孫八,微微頷首。

「那麼我失陪了。」

久兵衛從後門消失了,一定是打算躲起來偷看吧。阿六深吸口氣,迎面盯著孫八的眼睛點頭。

「是真的。」

「怎麼可能!你怎麼會借錢借到五十兩?」

孫八不知羞恥地靠近,阿六連忙躲開,別過頭免得他呼出的氣吹到臉上,也把他的手從肩膀推開。

「為了做生意,還有種種花費。」

「你上當了!」

「我才沒有,夫人和久兵衛爺都不是那種人,不但把大筆錢借給遇到困難的新吉和我,還說可以一輩子慢慢還。」

孫八呸的一聲,往腳邊吐了口口水。「少胡謅了!我挑擔賣油比新吉久得多,做那種小生意,哪用得到那麼大一筆本錢!」

「誰胡謅了!」阿六也大聲回嘴。「借錢這種大事,我幹嘛要亂說!」

孫八第一次被阿六的氣勢壓倒,退了一步。阿六覺得好痛快。

「可、可是……」

「新吉死後,就像你講的,靠我一個女人家要養孩子實在不容易。所以債務又一步步增加了。但,夫人和久兵衛都稱讚我是盡心儘力地在做事,也從沒半句責備。我真不知該如何報答他們的恩情。」

「所以,就算花上一輩子,我也要在這裡全心服侍,還清債務。」阿六堅定地表明。

「孫八,事情便是這樣,就當和我無緣吧。五十兩這麼大筆債,我不能要你背。這麼做我也沒臉見死去的新吉。」

孫八退了半步,仔細打量阿六,從頭到腳都不放過。這感覺簡直像被濕黏的手撫過,阿六全身發癢,但也明白此時移開視線就輸了,便牢牢定住脖子不動。

「阿六。」孫八喚著靠過來,又像在耳語。「跟著我逃吧。」

阿六頓時再也忍無可忍,雙手將他一推。「休想!」

「為什麼?哪有這種沒天理的事?五十兩你一個人怎樣也還不了,你被騙了。跟我一起逃走吧!好不好?孩子們也帶著。」

「逃得了債,卻逃不了背負的恩義。」阿六斷然回道。「要我對夫人和久兵衛爺做出忘恩負義的事,我辦不到。我要在這裡服侍夫人,直到老死。孫八,你就當阿六已經死了。」

阿六猛地行了一禮,直奔後門。進了門後,反手唰地一聲關上,只見久兵衛和葵夫人都在那裡。

「噓!」葵夫人在唇前豎起手指,以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誇道:「阿六,幹得好。」

久兵衛從灶前小格子窗的縫隙向外望。阿六也走到他身邊,一起觀察外面的動靜。

孫八還戀戀不捨地站在井邊,朝後門看,似乎隨時都會過來。但不久便往旁邊地上砰地踢了一腳,轉身離去。

「走了……」久兵衛低聲道。「但願他會就此死心。」

「那個人說『跟我一起逃』。」

阿六這時才感到陣陣寒意,打起哆嗦。

「是啊,我早料到了。」葵夫人平靜地說。「往後他也許還會煩著你,要你跟他走。在這男人眼裡,我和久兵衛是貪婪的高利貸,阿六是個債務纏身的可憐女人。救出這樣一個女人,一起私奔,多英勇俠義呀!」

接著,葵夫人總算露出平日燦爛的笑容。

「不過,這麼一來便正中我們下懷。下次孫八來提這件事,久兵衛就會到番屋告狀:這男人不是好東西,教唆我們府里預支了大筆工錢的女傭賴帳逃跑,番屋的人也不能不管了。」

原來是這樣安排的啊,分成前後兩段。阿六終於鬆了口氣。

「謝謝夫人,謝謝久兵衛爺。」

「阿六,你謝得太早了。」久兵衛說道。「向番屋告狀時,我們必須提出預支借款的正式證明。那種東西多少張都做得出來,但五十兩這麼大筆錢借去做什麼用,要再多想想,和你套好話才行。為了不讓番屋的人起疑,得編造幾可亂真的名目,為此,你死去的丈夫會被抹黑成私下嗜賭成性,或是花天酒地不成才……」

久兵衛相當過意不去地縮起雙肩。

「死人不能辯解,卻要你丈夫背上無中生有的污名。阿六,這樣你也願意嗎?」

阿六以不輸葵夫人的爽朗笑了。「不要緊的。我那口子一定會說,如果這樣能讓阿六和孩子們安心過日子,我被講得再難聽都不算什麼。嗯,是啊,他就是這麼體貼。」

葵夫人與久兵衛對望一眼,調侃道:「阿六,你現在還愛著死去的丈夫?」

阿六毫不遲疑地答了「是」後,雙手捂住臉。哎喲,瞧瞧她,臉紅了呢——葵夫人開朗的聲音,在灶下高高的天花板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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