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子魔 第一節

媽、媽!院子里傳來小女孩們歡鬧的叫聲。

「媽媽,不得了啦!陀螺咬了地瓜!」

「誰教陀螺是個貪吃鬼呢。」

阿六人在廚房。常上門的青菜鋪大叔才剛擔了漂亮的野山藥來,正開始教她怎麼做天下最可口的山藥泥。

「女孩們嚷著地瓜、地瓜的,我給的種薯你倒是種了沒?」

這位開青菜鋪的大叔不只賣菜,還自己種菜。這一帶雖是在江戶城內,仍相當荒涼偏僻,武家宅邸和商家平房之間,雜著片片菜園。

「嗯,種了。」阿六笑著答道。「不過孩子們囔的是昨天向大叔買的地瓜,現正曬在院子里。大叔不是教我曬過再烤更好吃嗎?」

說著,阿道和阿幸兩個女孩又笑又鬧地跑進廚房。阿道懷裡抱著陀螺,阿幸雙手拿著地瓜。

「媽、媽,你看!」阿幸把手裡的地瓜拿到阿六面前。「陀螺咬的!這裡,你看!」

孩子們的大呼小叫定是嚇著了陀螺,只見它耳朵豎得筆直,扭著身體想逃,卻被阿道用力抱著拉了回來。

「陀螺不喜歡你這樣抱,放開它吧。」

「噢,可是……」

儘管如此,阿道還是鬆了手。三毛貓一溜煙竄出,跳到泥土地上。腳一沾地,便穿過廚房,直奔門口。

「陀螺好沒規矩!」

阿道大聲朝貓咪喊,惹得大叔大笑。

「好了好了,別罵它了。大叔的地瓜就是甜得連貓都想偷吃啊。」

「生的也甜?不用烤嗎?」

瞧阿幸一副馬上就想一口咬下的模樣,大叔拿走她手裡的地瓜。

「哦,可別咬啊,待會兒大叔幫你們烤。」

「你們兩個,不用學針線啦?今天是子日喔!正午早過了,法春院的先生等著呢!」

聽著母親的嘮叨,女兒們縮著脖子應道「是——」、「我們學針線去了」,匆匆奔往小屋。

「精神真不錯。」大叔眯起雙眼。「阿道眼睛都沒事了?」

「是啊,謝天謝地。」阿六感慨萬千地點頭。「針線做得比阿幸還好呢!」

「阿幸是姐姐吧?」

「是的。不過只差一歲,看不太出來。」

阿幸九歲,阿道八歲。

賣菜大叔曬得皺紋滿布的臉上露出笑容,吟唱般說「孩子健康活潑比什麼都好」。

「阿六,你來這兒多久了?」

「三年了。」

「這麼久啦,時間過得真快。」

「多虧大叔照顧。」

「哪裡,我什麼都沒做,全是托夫人的福啊!」

對此,阿六也深有同感。三年前,她身無分文又無依無靠,擔驚受怕地,不知該何去何從。而現在日子雖簡樸,卻是平安和樂。這一切都是葵夫人所賜。對阿六母女三人來說,夫人就是普渡眾生的救命菩薩。

正因如此,這一個月來夫人氣色不佳,日漸憔悴,鬱鬱寡歡,讓阿六憂心忡忡。今晚想做山藥麥飯,也是阿六絞盡腦汁苦思的結論:讓夫人用些滋陰補氣的東西,看心境會不會開朗些。

「夫人今天出門了?」

「是的,一早有人來迎接……」

賣菜大叔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哦,那麼是和老爺一道了。」

「夫人說,要賞菊花怕還早,但仍興沖沖地出門了。」

「坐轎子就不怕爬芋洗坡,用不著擔心了。」

上回見到夫人,看她的腳好像不太舒服,大叔補充道。

「是呀,夫人左膝常隱隱作痛,從開春就這麼提過。還說真討厭,不想變老。」

「哦……」大叔揉著自己眼周的皺紋,偏頭問道:「提到這個,夫人究竟多少歲數啊?」

阿六也看不出來。當然,比阿六年長是一定的,但夫人的皮膚細緻不輸年輕姑娘,臉蛋的輪廓也不見鬆弛。三年前初次見面時,阿六便驚為天人;而三年後的今天,她仍堅信江戶城再大、人再多,如葵夫人這般品貌兼具者,恐怕遇不到第二個。

「不過,觀音大士的年歲我們這等人自然算不來。」

大叔笑著這麼說,雙手砰地拍了一下。

「好,這山藥泥的作法呢……」

阿六也應聲系好和服衣袖,準備用心學。

阿六出生向島邊緣,在家排行第六,所以名為阿六。她父親連佃農都不是,而是被稱為「端下」的貧窮農工,每天受雇幫忙不同的農田,靠當日的工資過活。

出生在這種人家,阿六很小便開始工作。除了跟著父母親下田幫忙,其他無論跑腿、看小孩等雜事,凡是能做的都做。十二歲那年,她到當地一家有名的餐館「平河」當干粗活的女傭,離家不久父親便死了。她們一家人原本就沒有落葉歸根的田地,兄弟姐妹於是從此離散,各奔西東。她與大她兩歲的姐姐最要好,但姐姐有一次偷偷到「平河」找她,說在主人家出了紕漏想逃到京城,需要路費,問她有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典當。那是她們最後一次碰面。當時她沒多想,但姐姐肯定是被壞男人騙了。

阿六在「平河」賣力幹活,不久到了青春年華,與廚房的年輕人新吉兩情相悅。然而,主人得知這事後,兩人挨了一頓痛罵,雙雙被逐出餐館。當時新吉十八,阿六十七。兩人無依無靠,但新吉很能幹,向一個在湯島賣飯盒的遠親借了一點錢,又尋門路租了雜院。他開朗地說道:「好,這樣我們就成家了。這裡就是我倆的家。」

然後便發奮工作。阿六也受到他的影響,不知不覺過起了夫妻生活。

兩人雖待過餐館,但做的都是粗活,沒學到本事。每天都找些按件計酬的活兒或零工賺錢。阿六也與在向島時一樣,能做什麼就做什麼。

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段貧苦艱困的日子,但他們年輕,日子過得很開心。就算是一間又小又髒的雜院房,日照差、終年還飄著茅房味兒,但對新吉和阿六而言,仍是第一次擁有屬於他們的家。

日子這麼過著,阿六的肚子大起來了。新吉大喜,但他們不能只顧高興。生孩子等於多了張嘴。有了嬰兒,阿六也無法像過去那樣賣命工作。

新吉做出決定。他與平日幫忙搬貨的油行盤商談好,要當叫賣的油販。這必須付一筆不小的權利金,他們當然拿不出這筆錢,所以要用借的,每天從生意的所得扣除,一點一點慢慢還。即便如此,新吉還是很開心,認為這回總算能定下來,好好打拚事業。新吉平日為人溫順老實,話也不多,但在重要時刻最拿得出魄力,下得了決心,且從不出錯。阿六雖是懵懵懂懂地跟了他,卻也慶幸自己跟了個好丈夫。

就這樣,阿幸出生了,隔年又有了阿道。新吉賣油的生意也愈來愈上軌道,阿六小臉上的生嫩逐漸消退,開始有了做母親的沉著穩重。新吉說,等還清了現有的借款,要努力存錢開一家小鋪子,生個帶把的老三。

但,才說過這番話,新吉就走了。

究竟哪裡出了問題,阿六至今仍不明白。那是個細雨紛紛的日子,新吉回來時直喊冷,抱怨著身子都凍僵了,飯不吃、心情也不好,說頭痛得不得了要去躺一會兒。這一躺下就再也不曾醒來。

他還不到那個年紀,前一天也沒有異狀,怎麼會就這樣走了?人都是如此乾脆地離開人世的嗎?阿六難以置信。或者,這段日子是一場夢?是中了狐仙狸怪的妖術,做了一場好夢而已?

不,不是的。身邊還留下了兩個年幼的孩子,這不是夢。

她不能哭。被「平河」趕出來時,有新吉領著她。這次,只能靠她自己領著這兩個孩子,闖出一條生路。

於是阿六第三度過起什麼活兒都做、勉強糊口的日子。所幸,雜院的女眷們願意幫忙看顧阿幸和阿道,說眾人都是這麼互相幫忙過來的,要她別客氣。這些開朗的話不曉得給了阿六多少鼓勵。油行也表示,當初新吉賣油時借的錢已還得差不多了,剩下那點錢,分得更細一些慢慢還就好。對這充滿人情味的提議,阿六不知行過多少禮、道過多少謝。

我要好好過日子,養大兩個女兒——阿六心裡只有這個念頭。有時想到新吉也會熱淚盈眶,但將眼角用力一擦,便能立刻露出微笑。老是哭哭啼啼,會被新吉取笑的。

也因此,阿六從未有過再嫁的念頭。我的丈夫只有新吉一個,從前是他,往後這輩子也只有他——她心中早已這麼認定。因此,當有人向她提起再嫁的事時,她不禁大吃一驚。

「我?」她指著自己的鼻尖,噗哧笑了出來。

「究竟是誰,這麼異想天開?」

對方是一個名叫孫八、正好四十歲的男子,也是個叫賣的油販,與新吉在同一家油行進貨。阿六不認識孫八,但對方據說看過她好幾次,也曉得阿幸和阿道的年紀。

告訴她這件事的,是很關照新吉的一位同行老前輩。這人也熟識阿六,年紀足夠當阿六的父親,是個平和穩重的人。看到阿六忍俊不禁的模樣,他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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