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蟲 第六節

那孩子睜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瞅著阿惠纏著雪白紗布的腳背,足足有一數到十那麼久,顯然是看得入神了。

然而,那張看得入神的臉蛋,卻又漂亮得令人著迷。阿惠打出生以來,從沒見過如此精緻的臉蛋,那實在是非比尋常。

若世上存在的「美」就那麼多,顯然這孩子分到的太多了。獨佔得過多用不完,以至於滿了出來。這孩子根本不需要這麼美,因為他是個男孩。

對,而且他不是小孩,只是還沒有英氣,現在的他,正處於一生中最適合被稱為「男孩」的年齡。

他一身消爽乾淨的商家孩子打扮。漿得筆挺的條紋和服,袖子偏短,腰帶系在偏高的位置。這也讓他看起來像個人偶,想必是母親的偏好。宛如搽了胭脂的嘴唇,有著每個女人都渴望擁有的唇形。陽光照耀下,臉頰的胎毛閃閃發亮。

「你說……你是佐賀町河合屋家的少爺?」

聽著有幾分醺醺然的阿惠喃喃這麼問,男孩笑容可掬地回道:

「是的,我叫弓之助,定町回井筒平四郎是我姨爹。突然前來打擾,真是過意不去。」

他的笑容燦爛無比。

「我知道白天這個時辰佐吉兄一定不在,但還是想儘快悼念官九郎,便冒昧前來。」

弓之助雙手端正地放在榻榻米上,躬身行了一禮。打剛才起,這是第幾回了?好一個有禮的孩子。

「哪裡,我家那口子……也說得將官九郎的事通知井筒大人和河合屋的少爺才行。」

「是的。承蒙通知,姨爹也吩咐要我代他一拜,因為以往有不少偏勞官九郎的地方。」

從前佐吉還常提起在鐵瓶雜院的日子時,經常掛在嘴上的,便是井筒平四郎與這弓之助的名字,其次則是滷菜鋪那位強悍的大嬸阿德。然而,佐吉並沒有告訴她弓之助是如此貌美的少年。

這孩子真能繼承井筒大爺成為奉行所公役嗎?阿惠倒覺得不如讓他到猿若町一帶當名伶,才是世人之福。

「那麼,請先讓我致意。」說著,弓之助便走到後院,面向官九郎的墓,誠心誠意地雙手合十,默禱許久。阿惠連忙趁這段時間張羅茶點。提到茶點,像她們這樣的窮人家裡不會隨時都有,她用的是弓之助帶來的點心。這孩子明明沒帶下人獨自來訪,準備卻很周到。或者,這是井筒大人的夫人要他帶來的?無論如何,如此體貼入微實在令人感動。

等弓之助回到屋裡,阿惠請他喝茶,這有禮的孩子又恭敬行了一禮,才雙手端起茶杯。然後,視線又轉往阿惠腳上的紗布。

「那是……燙傷嗎?」

「咦?是啊,粗手粗腳的,真是丟臉。」

弓之助莞爾一笑:「踢倒烤爐是常有的事。」

阿惠冷汗直冒。這孩子是怎麼知道的?今天早上,她算準佐吉出了門才回家,進門第一件事便是收拾屋裡。吵架的痕迹應該全收拾掉了才對啊?

結果昨天她在半次郎師傅家借宿了一晚。經過師傅家門前時,師娘阿蔦叫住了她。師娘寢衣外里著厚厚的棉襖,怕冷地縮著脖子。看樣子,是聽到了阿惠的大吼大叫和他們吵架的動靜。

這真教阿惠臉上發燒,也對讓有病在身的師娘操心感到慚愧。儘管阿蔦氣色不好、人也瘦削,笑聲卻意外響亮,把她喊了進去,要她別客氣,晚上就住下來。

「夫婦吵架沒什麼好丟臉的。像我,還曾經拿頂門棍打我們師傅呢!」

而且阿蔦什麼也沒多問,今早也只柔聲說,若要回娘家,告訴她一聲再走。

「有時候要嚇唬嚇唬那些不通情理的丈夫才好。」

這麼一來,阿惠反而更不好意思離家了。佐吉絕非不通情理的人,阿惠沒道理就這樣離開。

「阿惠姐是在王子七瀑出生的吧?」弓之助問道。這孩子嗓音也好聽,清脆響亮。

「啊,是的,我娘家開茶店。」

「我娘也曾到有名的不動瀑布祈求早日康復,因為她有胸病。沖洗過靈驗的瀑布,現在已痊癒了。」

光聽他講話,感覺像在和一名見多識廣的年長男子談天,但——

「噢,這樣呀。」

「我也參拜過王子稻荷神社,二月第一個午日 的風箏市集時去的。我吵著要一個榻榻米大的風箏,挨了我爹的罵。」

這一點就還是個孩子。

「傳聞那座稻荷神社自古就有關八州的狐仙成群來參拜,是嗎?阿惠姐看過狐火嗎?」

弓之助問歸問,也不等阿惠回答便接著說:「既然有狐仙群集之地,那麼天下這麼大,或許也有烏鴉群集之地。官九郎也會到那裡去吧。提到這個,烏鴉是什麼神明的使者啊?八幡神嗎?不對,那是鴿子。」

嘴裡喃喃念著下回要問問佐佐木先生,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那麼,阿惠姐,你要回娘家治燙傷吧?路上要小心喔。」

這下阿惠可狼狽了。這孩子怎麼會知道我打算回娘家?

「佐吉兄也很擔心吧。」

「啊,嗯。」

「少了官九郎,他一定很寂寞,乾脆兩人一道回王子參拜好了——這是我姨爹說的。姨爹還說:我也想出門晃晃,平常老待在本所深川,不偶爾換個地方走走,也是會膩的。」

井筒平四郎個性隨和,和一般官差不同,不是那種正經八百、難以親近的人。這一點佐吉也提過。

「啊,可是現在你們兩位出門,官九郎就孤單了。」

弓之助望向後院里的小墳,換了語氣。

「所以阿惠姐一個人回去……」

阿惠受不了,插嘴道:「小少爺。」

弓之助笑了。「叫我弓之助就好。」

「那麼,弓之助,你怎麼知道我……」

像是要巧妙閃躲阿惠的問題,弓之助站起來,走下後院。阿惠也跟著挺直身子跪立起來。

「凡是活著的,總有一天都會死。」弓之助背對著阿惠低聲說。

沒錯。阿惠也是這樣安慰太一他們的。

「但我很沒用,想到將來有一天會死,就好怕好怕,什麼都不敢養。」

即使有些距離,弓之助的聲音還是很清亮。阿惠就這麼跪立著,望著他纖瘦的背影。

「所以,官九郎的死對我而言,是第一次和曾經活著的生命訣別。雖然不是自己養的,還是很難過。」

佐吉兄一定很傷心,弓之助繼續道。

「和阿惠姐成親前,官九郎算是佐吉兄唯一的親人吧。」

阿惠不作聲,坐了下來。

「我姨爹常講,人的慾望無窮。」弓之助說著。「我討厭生離死別而不養動物,也是一種『欲』。」

「欲……?」

「是的。自己心愛的東西,無論什麼理由,總有一天會離去,無法忍受這事就是一種『欲』。即使如此,正因有欲才會是人,有這種欲無妨。所以,像我這樣為了逃避離別選擇不親近動物,並不聰明……」

弓之助轉頭仰望天空。

「姨爹也告訴我,深怕總有一天會失去,打從一開始便提心弔膽地過日子,是很愚蠢的。那不是害怕離別,只是被『不想放棄到手之物』的欲玩弄了而已。」

阿惠覺得後頸一陣涼。這不正是阿惠此刻的心情嗎?

佐吉的心已不在阿惠身上——也許不在,可能不在。阿惠害怕極了……

但,為什麼這孩子會偏偏在此時此刻來訪,說這番話?他又怎麼說得出這番話?簡直像看透了阿惠的心。

或者,這一切全都是井筒平四郎的指示?佐吉找他商量,但親自出馬又太過小題大作,便派外甥來傳話?

「井筒大人真是個了不起的公差。」

聽到阿惠這句話,弓之助轉頭,又露出春花初綻般的笑容。

「哪裡哪裡,我姨爹是個只會拔鼻毛的仁兄。」

哦,一個不小心,竟打擾了這麼久。弓之助表示歉意。

「我該告辭了,請代我問候佐吉兄。」

「好的,當然。」

弓之助以伶人般的身段翩然入內,轉眼便穿好鞋走出門外。

「下次再來玩。」

「好的!下次我會跟姨爹一起來打擾。」

「嗯、嗯,請一起來。」

「我也會帶小狗來。我一定會把它教得很聰明,不輸官九郎。」

臨走之際,弓之助身子吃了驚般一彈,眼睛睜得圓滾滾地轉過頭。

「對對對,差點忘了重要的事。姨爹有話要我轉告阿惠姐。」

「要轉告我?」

「是的。」弓之助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嘴角泛著笑,吟詩似地背誦:

「『佐吉在鐵瓶雜院被阿德啊、久米那些大媽大嬸好好整治過,被你這老婆整治又是另一番滋味,儘管好好地罵吧!』」

阿惠不由得雙手捂嘴。

「這是姨爹講的。什麼意思我不懂,但話我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