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蟲 第五節

過了幾天。

下過秋雨後,隔日又放晴,正以為天氣突然轉寒,卻又陽光普照。可能是心神不寧,阿惠難得傷風,於是又變本加厲,早上竟是被佐吉叫醒的,實在有虧婦道。夜裡睡不沉,不斷做夢,反而睡過了頭。

先前隱忍的摩擦也頓時失去掩護,她和佐吉若沒事,連話都不說了。即使如此,好幾次臨出門前,他都欲言又止,回到家還是這樣。阿惠也不肯問聲「怎麼了?」讓他有機會講話,深怕這一開口便沒有挽回的餘地。只有走投無路的心情不斷打轉,她甚至不敢直視佐吉。

阿惠自顧不暇,也就把德松和阿富的事拋在腦後。所以那天傍晚,德松的吼叫聲傳進耳里時,她嚇得瞬間無法動彈,做了一半的風車掉落膝頭。

「啊?你說呀,說出來不就得了!說你受夠了跟我一起生活,你受不了窮,說啊!」

儘管是大吼,喊到一半卻像在哭。阿蜜和媽媽爭辯的時候,也動不動就發出這種聲音。

阿惠輕輕推開格子門,探頭往後院看。德松家的格子門也是關上的。太一不知在不在家?但願他出去玩了。

阿富似乎應了什麼,但聲音比德松低得多,阿惠聽不見。

「反正我這男人就是不起眼。你心裡怎麼想,我清楚得很。」

阿富又回了什麼。只聽德松大喊「啰嗦!」跟著便傳出物品摔碎聲。阿富驚叫一聲。

阿惠再也受不了,關上格子門,背靠在門上,雙手緊緊抱住胸口。但還是聽得見他們夫婦吵架,所以她按住了耳朵。討厭討厭!真不想聽到這種爭吵。

她縮著身子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才提心弔膽地放下手。看樣子,他們夫婦已經吵完了。她這才安心地嘆了口氣。

這時,後院傳來太一的哭聲。確實在哭沒錯。阿惠連忙打開格子門。

太一正蹲在官九郎墓前啜泣。阿惠上前叫他,他卻拿拳頭往臉上亂抹一回,說著:「我沒事!」便跑走了。

「阿太!你要上哪兒去?天快黑了!阿太!」

是去找朋友嗎?那就好……阿惠一面擔心,一面回頭望向德松和阿富家。格子門關著。看太一那樣了,可見兩人吵得很厲害,還是教人放心不下。

「阿富嫂?」

阿惠放聲喊人,卻只發得出沙啞的嗓音。

「阿富嫂?我是阿惠。阿太哭了……沒事嗎?」

沒人應。阿惠輕輕拉開格子門。

上回阿惠才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室內,早連個影子都不留,亂成一團。阿富背對著門,無力地癱坐在裡面。她脫掉了外衣,身上只剩小衣,袖子也褪去了半邊。

秋日西沉,但暮色陽光仍筆直地射進屋內。

那陽光打在阿富背上,清楚照出一整面七彩斑斕的刺青。不知那是夜叉,還是觀音?只瞧一眼,阿惠便倒抽了口氣,而阿富似乎察覺了,猛地轉過頭。

阿惠雙手捂住臉頰,僵在原地。或許是因為她背對著夕陽,看不清楚面孔,逆光的阿富眯起眼睛,緩緩地拉正小衣遮住了背。

「——是阿惠嗎?」

「對不起!」阿惠丟下這句話,落荒而逃。

「刺青?」

「嗯……」

意外地,佐吉不怎麼驚訝。

「德松兄跟你提過嗎?」

「沒有,」佐吉搖搖頭,露出遙望遠方的眼神,「只是聽過一些傳聞。」

「傳聞?」

「就是……阿富嫂以前過的日子不怎麼單純。」

那片刺青。一個老實度日的人,不會把背弄成那個樣子。

「不過德兄還是對阿富嫂死心塌地,平常夫婦感情很好。」

「可是今天吵得好凶呢。」

佐吉笑了。「這種事,連狗也懶得理,不是嗎?」

他表示,在鐵瓶雜院時,這類夫妻吵架也很常見。「阿德姐說,連這種事都要管,鐵打的身子也頂不住,叫我別管。」

「但,阿富嫂不一樣呀。上次才出了那種事,她丟下發燒的孩子,晚上跑出去玩呢!也難怪德松兄會生氣。」

「氣過就好了不是嗎?也沒把阿富嫂趕出家門。德兄現下也在家吧?」

雖不知情況如何,但聽得到太一的聲音,剛才也傳來烹煮食物的味道。

「架吵完了,一家子便和和樂樂地吃飯。不會有事的。」

佐吉說,今天德松最快趕完活兒,因此回來得也早。

「半次郎師傅笑說,阿德那傢伙巴不得早點回家,都這把年紀了,還這麼離不開老婆。」

「不是離不開,是不相信。」

阿惠的講法很不客氣。

「所以不盯著阿富嫂就不放心,老懷疑她是不是紅杏出牆。不,我看,阿富嫂外頭一定有男人,德松兄才會抱怨『討厭蟲一作怪,就拿阿富那傢伙沒辦法』。」

連珠炮似地講完,阿惠上氣不接下氣,臉頰也發熱。佐吉先是抿緊嘴,打量了阿惠好一會兒,才放低音量,說教般道:「不管怎麼樣,都輪不到我們多事。這種……背地裡說三道四的,一點都不像你。」

臉頰還熱烘烘的,阿惠的心卻突然涼了。打了個顫,只感到一陣寒意,瞬間便渾身冰涼。原來血氣消退是這種感覺。

「對呀,就是啊!」

明明一顆心都凍僵了動彈不得,阿惠一張嘴卻靈活得很。

「誰讓我沒家教呢!不像人家千金大小姐那般有教養,我最喜歡在別人背後說長道四、挑撥是非了,真對不起啊!」

她看得出佐吉愣住了。晚飯才煮到一半,烤爐上架著鍋子。鍋里的水剛才就開了,隨時都會滿出來,得趕緊掀起鍋蓋才行。這麼一來,對話便可就此打住。

想歸想,阿惠卻動不了,身子不聽使喚,只能刻意把頭轉向另一邊,恨恨地瞪著榻榻米。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佐吉的語氣很軟弱。明明大可發飆,但他就是不那麼做,只會讓步。所以阿惠更攔不住自己,嘴巴又連珠炮發:

「喲,是嗎?不然是什麼意思?」

「阿惠。」

「我就愛講人家的壞話,我就是這種女人。」

很討人厭是吧!你一定不喜歡吧!吼完了,才總算看了佐吉一眼。阿惠自以為在瞪人,嘴角卻一抖一抖地抽搐著,眼裡還含著淚水。她內心不禁想:啊啊,我這是在扯自己後腿嘛!我可是在生氣呢,我在生氣!

「你一點都不了解我,我是死是活你也根本不管!」

佐吉眼睛張得好大,唇形停在「我」這個字眼,一定是想說「我怎麼會不管」,但阿惠不容他開口。

「我知道你心思都在別地方,只把我當成家裡負責煮飯的下女。我們可是夫妻呀!只要你有那麼些……也許我們不該成親的!」

佐吉僵在「我」的嘴形終於鬆了。

「阿惠?」他說。「成親才半年而已……」

佐吉這句話一出口,阿惠的淚水就決了堤似地落下。啊啊,真難看。就不能哭得好看些嗎?這算什麼?簡直是午後雷陣雨嘛。

「現在的你,簡直像個外人。什麼話都不說,也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我提的事你連聽都不肯聽。」

「我……」才講了這個字,這回是佐吉自己沉默了。他伸起一手,按住下巴。「我是這樣的嗎?」

這話不像在問阿惠,倒像是自問自答。

「難道你要說你自己都沒發現?說你不是故意的?騙人!怎麼可能!」

「可是……」

「夠了,我才不要聽你的借口。」阿惠拿袖子往臉上亂抹一陣。「我要回娘家!」

「娘家?」佐吉失了魂似地重複道,「你要回王子?」

「不然我還能回哪裡?沒關係,就算娘家不肯讓我進門,上哪兒都好,總好過待在這裡。這裡根本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佐吉喃喃地說,怎麼突然冒出這種話。

「才不突然!」

阿惠大聲吼回去,佐吉被她唬住了,不禁向後退。覺得他沒出息、覺得自己小心眼,情緒激動得無可遏抑,阿惠哇地一聲哭出來。

「我最討厭你了!」

收拾在屋內一角的兼差活兒、全新的圓坐墊,她隨手抄起這些東西就往佐吉扔。激動之餘,阿惠用力推倒了出嫁時爹娘給的小多寶格和附有小抽屜的柜子,赤腳走下泥地,還順勢踢開了烤爐。

「危險!」

鍋子打翻了,裡面的湯湯水水全潑了出來。阿惠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了沸騰的湯汁,但腳背仍無法倖免,被噴到的地方如針扎般疼痛。

「阿惠!」

不顧在背後呼喊的佐吉,阿惠奔向漆黑的戶外。啊啊,一切都完了。儘管心裡這麼想,聽到佐吉的喊叫聲慌得變了調,心裡又不禁有些快意。

阿惠還是少女時,父親常指著她說道:

「阿惠看起來文靜,其實相當要強好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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