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事 第一節

「要說是思春嘛,還嫌太早了些。」幸庵大夫說道。

井筒平四郎拿著團扇啪嗒啪嗒地扇,大剌剌地盤腿坐在緣廊。天氣實在太熱了,光抬眼看日頭便直讓人頭暈目眩。本來平四郎就愛夏天這股熱勁兒,至今也從沒犯過苦夏的毛病,恐怕是年紀到了,今年整個人萎靡不振。

打十天前起,毒日頭就這麼曬著,教人怎麼撐得住。細君 說這時候喝蜆仔湯最好,每天煮了湯便要平四郎喝。

「蜆仔能滋養身體,就不會苦夏了,而且喝了蜆仔湯,流出來的汗也不會刺眼。」

問她這話有什麼根據,她雖不明白其中道理,卻仍堅稱此法是故老相傳。於是平四郎也老老實實天天喝著蜆仔湯,把豆大的蜆仔肉挑出來吃,但那暑氣依舊讓人吃不消。既是這樣,不如趁還沒遭蜆祖蜆宗作祟、鼻尖上還沒長出蜆殼兒前,趕緊改吃鰻魚為妙。

明明熱得不像話——

「大夫,你不熱嗎?」平四郎問道。

身為町醫(民間大夫)的幸庵,年紀長了平四郎整整二十有餘。原以為這樣的大熱天應該會熱得老大夫有氣無力,沒想到一出門迎接,只見他連汗也不流,一派神清氣爽。這大夫不像尋常醫生理個大光頭,反而將頭髮紮成一束,穿著大夫特定的青碧色單衣,上披十德短褂。現下則是拘謹地坐在墊子上,啜飲著細君剛才要小下女專程跑去買來的濃甜酒,神情宜然自得。這模樣與一身單衣,前襟大敞、衣擺高高掀起,仍連連喊熱的平四郎相比,宛如活在兩個時節。

「夏天當然熱啊。」町醫答道。

「這樣才有調劑。熱的時候就該怕熱喊熱、在熱里過,對身體才好。但這會兒我瞧大爺的臉,似乎有些怕熱怕過了頭啊。」

幸庵大夫內外科皆精通,平四郎閃了腰時,也由他妙手醫治,是位相當高明的良醫。平日問診時經常快人快語,今天卻分外客氣,想必是為了診療之外的事來訪吧。

「我是從本所元町的岡引政五郎那兒過來的。」大夫說。聽到這話,平四郎還以為是大頭子茂七身體違和。這位人稱「迴向院頭子」的茂七,為民所親、為民所懼,長久以來威震本所深川,高齡已八十有八,難不成也中了酷暑之氣?

但接著聽下去,才知道這番推測大錯特錯,茂七大頭子身強體健,卧病在床的是政五郎的手下大額頭,而且竟到了無法起身的地步,平四郎不免大吃一驚。

據說,大額頭四、五天前便不吃飯了。那可不是天氣熱沒胃口,而是連一粒米都不碰。政五郎的老婆很擔心,左勸右勸,但大額頭只是一個勁兒地道歉,推說不必吃飯,所有吃食一概不碰,凈喝水。頭一、兩天還照常在家裡勤快做事,到了第三天早上實在撐不住,眼一花、身子一倒,便再也起不了身了。

大額頭是個十三歲的男孩,父母為他取名叫三太郎。這孩子長得光潤可愛,額頭卻大得出奇,因此喚做大額頭。大額頭記性奇佳,跟在政五郎身邊,將茂七大頭子訴說的過往種種鉅細靡遺記下,是他的重責大任。

就在將近一年前吧,承襲了討厭岡引的父親,而從未親近過岡引的平四郎,為了某案開始與政五郎來往,也在那時認識了大額頭。這孩子能背誦自己出生前的諸般人事時地物,流暢得有如朗讀眼前的書,平四郎對此特技由衷讚嘆不已。

除去這項特出的專長不說,他是個老實有禮的好孩子。或許天性如此,就一個男孩而言,大額頭乖巧得略嫌柔弱,不講一句粗話,閑話也一概不提。因此大額頭的父母如今身在何處,及他是幾時、又為何寄居政五郎那兒等原由,平四郎一直沒機會問。

多半是身世凄涼的緣故吧——平四郎也只約略這麼想過。

然而,政五郎不單是大額頭的頭子,也如同父親,政五郎的老婆也把大額頭當親生兒子一樣疼愛。就平四郎所見,實在難以想像大額頭在本所元町的生活會有啥傷心難過之事,足以令他食不下咽、一病不起。

眼下政五郎夫婦也正因不明所以而心焦不已,才會找幸庵大夫來看病。

大夫一眼便瞧出這不是病。大額頭本來就纖弱,不吃飯又瘦了一圈。但除此之外,身上找不到任何不對勁的地方。肚子里沒積水,心臟也沒像喝醉的兔子般亂蹦亂跳,膚色沒泛黃,眼珠子正常轉動,小解也解得出來。既沒發燒,脈搏也照常怦怦地跳動。

「人啊,不吃飯就會死,這點道理你一定也懂吧!那麼,你是想尋死才不吃飯的?」

幸庵大夫一問,大額頭便將瘦得又尖又細的下巴藏在被子里,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既然你要尋死,我倒是知道不少省事又確實的死法,比絕食這種又慢又費事的法子乾脆得多。看情況,我免費告訴你如何?你想死還是不想?」

這實在不像大夫會說的話。

結果,大額頭問了:「大夫,人死了會怎麼樣?」

幸庵大夫答道:「我還沒死,怎麼知道呢。」

說老實話還真的是老實話。

「不過你死了會怎麼樣,我倒是知道。」

「會怎麼樣?」

「會給人添麻煩。」

要是你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政五郎夫婦倆肯定會傷心透頂,質疑自己哪裡不好,懊惱自己是否曾有機會挽救,卻沒能做到。幸庵大夫說這就是麻煩。

大額頭聽了嚶嚶啜泣起來。但若遇到患者哭哭啼啼便舉白旗,可當不了町醫。

「你會哭,可見你雖不明白自己到底想不想死,至少不願給政五郎頭子添麻煩,是吧?既然這樣,就喝米湯吧。只喝米湯,可以讓身子衰弱得想死時,隨時都能死,而在你下定決心前,又不至於餓死。」

竟有這等異想天開的處方。

儘管異想天開,卻或許讓大額頭有些動搖了,他喝了一點政五郎老婆煮的米湯,昏昏沉沉地睡去。於是幸庵大夫離開本所元町,來八丁堀拜訪平四郎。

然而,受訪的平四郎什麼忙都幫不上,只不過由本來閑著待在家裡喊熱,變成閑著在家邊喊熱邊納悶罷了。

「你怎麼跟政五郎講?」

一問,幸庵大夫便將甜酒杯咚地一放,答道:

「心病。」

「大額頭心裡有煩惱?」

「是的。結果頭子說『會不會是單戀哪家姑娘』,頭子娘則說『會不會是想他娘』。孩子愈大,當爹的和當娘的想法愈不同,這便是個好範例。」

平四郎抓抓下巴。由於臉上冒著汗,抓起來感覺不是沙沙的,而是黏黏的。

「那麼,大夫的診斷是思春還嫌太早了。」

幸庵大夫點點頭。「儘管江戶城裡沒田地,早稻 卻不少見,但三太郎的情況應該不是這樣。」

「那麼,另一個說法呢?是想他娘想出病來了?」

「這我就醫不了了,所以才想拜託井筒大爺。」

「我能做什麼?」

「明查暗訪不正是井筒大爺分內的事嗎?」

「明查暗訪——問問政五郎他們不就得了?」

幸庵大人靜靜搖頭。「要問政五郎收養那孩子的經過,應該是問得到的,連我都行。」

是啊,你怎麼不問呢?

「但這麼一來,那對夫婦想瞞什麼便能瞞什麼。」幸庵大夫隨即接著說:「更何況,光知道過去,也無法查出三太郎發病的原由。因此才需要查訪,這正是井筒大爺分內的事。」

平四郎邋遢地拉開身前的衣服。「我好歹也是有公務在身的。」

「本所深川一兩天沒井筒大爺巡視也不會有事的,好比現在。」

平四郎默默地扇他的團扇。這幾天他確實偷懶沒去巡視,反正是臨時回 ,只要沒什麼臨時的事,不巡視也不要緊——這是平四郎編派的歪理。

「更何況井筒大爺還有個得力助手啊。」

平四郎「嘿?」了聲回幸庵大夫的話。

「助手?誰啊?小平次可是比我更怕熱,這會兒派不上半點用場。」

小平次是跟隨平四郎的中間 ,由於連日晒了過多太陽,腦筋曬壞了幾根,在後院里想躲進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納涼時,平四郎的細君正巧瞧見,今日便在家中歇著。

「大爺不是後繼有人了嗎?」幸庵大夫說得乾脆。「要接來當養子吧?就是佐賀町染料鋪的五公子……」

他指的是平四郎的外甥弓之助,與大額頭同年。不過這一個臉上沒什麼太寬太窄之處,是無可挑剔、俊秀絕倫的美少年。

「你說弓之助啊。大夫,這話是打哪兒聽來的?」

「聽夫人提過,在八丁堀也是個話題哪。」

細君想要弓之助當養子想得不得了。起先完全不感興趣的平四郎,也由於在與政五郎等人相識的那件案子裡帶著弓之助到處奔走,這一相處下才稍微動了心,因為弓之助是個有趣的孩子。

然而,他認為現在決定還太早。不是指對他平四郎,而是對弓之助而言,還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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