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半場 第七節

「邊走邊說吧。」我說著,下了腳踏車。

我和島崎騎著腳踏車飛奔到臨海公園。我們有時會跑來這裡看海,不過今天有點特別。

「我怕在我家或你家講,會被別人聽見。」

我一邊說,一邊將雙手插在口袋裡走著。今天是七月十六日,我們還沒放暑假,但高中和大學好像已經開始放假了,因此即使是平日,人卻很多,而且有許多年輕的情侶。

「原來如此。」島崎被強烈的海風吹得皺起臉,點頭說。「你跟你老媽談過了?」

「談過了。」

「她怎麼說?」

我笑了笑:「叫我相信她。」

「是嗎?」島崎感慨地說。「血型的事也確認過了?」

「嗯,確定沒錯,我爸跟澤村先生都是A型,所以光靠血型無法判斷。要是真的打親子鑒定官司,出來的結果準確率很高,但很花時間。」

這些是前川律師告訴我的。我打電話問他的時候,他好像馬上就知道我的目的,很仔細地解釋給我聽。最後以很過意不去的語氣說:「昨天你爸也打來問同樣的問題。」

這一連串的對話,讓我對前川律師另眼相看,因為他並沒有用「你還是小孩,這些事你不用管」的話來敷衍我。這種大人其實很少,程度就跟一袋M&M里只有幾顆綠色巧克力差不多。

我們沒說話,走了一小段路,望著那片藍得令人不敢相信是東京灣的海。島崎問我:「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指著右邊圓型屋頂的水族館說:「我們先去那邊。偶爾也進去裡面看看吧。」

在找到因建築物太大而不起眼的入口,買了門票進去之前,我們只是默默地走在一起。一群像是高中生的男女,笑鬧著越過我們。

「哇啊,好大哦!」

一進大廳,就看到這個水族館的賣點——可以直接看到鮪魚來回遊動的圓形大水槽。一條條像銀色子彈的鮪魚從右邊游到左邊,出現了又消失。看了一陣子之後,我慢慢地說。

「哪,你肯不肯幫我?」

「幫什麼?」

「我想查出事情真相,讓自己冷靜下來。什麼都不做的話,只會胡思亂想,想找人出氣。那樣根本是浪費力氣。」

發生太多令人震驚的事了。爸說的那些話——被我敬為男子漢典範的三宅所長不但懷疑媽的清白,還挑撥爸……

但是,我不能被這些絆住。

差不多有十條鮪魚游過去了,島崎一直沒說話。他摘下眼鏡,從口袋裡拿出手帕,仔細地擦他的鏡片;接著把手帕收起來,以他那沒戴眼鏡就突然顯得孩子氣的臉孔朝向我。

「你的意思是,要調查你媽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嗯。」

「為了消除你爸的懷疑?」

「這也有……不過,應該是為了我自己。」

這件事和我關係最密切,因為攸關我的身世。我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會有用到「身世」這個字眼的時候,但火星都濺到身上了,不拍掉也不行。

「你不相信你媽媽嗎?既然是為了自己,就更應該相信她。她是你的母親耶。」島崎說。

「我相信啊,我真的很想相信。」

「那……」

「可是,既然蒙受不白之冤,就該由自己證明清白。之後,說不定真的會打起親子鑒定官司。要真是那樣也沒辦法,但我不想被人當作東西一樣對待,我又不是用來做遺傳實驗的豌豆。」

我想比任何人都早一步找到答案。就算不可能,至少也要儘力試過。

「我不能因為自己是小孩,就自艾自憐,坐在那裡哭著說『求求你們不要傷害我』。我不能老是採取被動。你不覺得嗎?」

島崎還是默默地凝視著鮪魚,我則是凝視著他的側臉,等他說話。

終於,他慢慢地戴上眼鏡,再度面向我。

「吾友啊。」他露出精明的笑容。「虧你下得了決心。」

我也跟著一起笑了:「你肯幫我吧?」

為了進行調查,我們必須先釐清一些基本的疑問。沒有方向地胡亂採取行動,只是白費工夫。

「首先,從客觀的角度來看,你覺得如何呢?澤村先生為什麼要把財產留給我媽?」

我在五彩繽紛的熱帶魚水槽前停下腳步,打開話題。在採用間接照明的這一樓層中,參觀這個水槽的人最少。熱帶魚是很漂亮,不過像這類的熱帶魚,最近在稍大一點的咖啡店也能看到。

「我就直接說羅?」

「沒問題。」

島崎推了一下鏡框邊緣,面向著水槽,神情嚴肅地開口了。

「一聽到遺贈的事,我就懷疑過『那種可能』了。」

「這麼說……」

「嗯。就像你爸和他公司里的人說的,你媽跟澤村先生可能有更深的關係,而你是他的孩子。」

「更深的關係,」我喃喃地說,「好含蓄的說法啊。」

「對呀,很深——這些魚都棲息在很深的海里吧?」

島崎突然改變話題,我轉過頭去看他,才恍然大悟。他旁邊有個穿著開襟襯衫、看起來很兇的大叔正盯著我們看。好像是聽到我們剛才的對話了。

「是啊,一定是住在很深的海底吧。」

我附和著島崎。那個大叔一臉詫異地離開了,還不時回頭看我們。

「如果這裡也有海獺就太棒了!」

島崎故意裝可愛地大聲說完,立刻回覆正經的表情望向我:「希望你不要覺得不舒服,其實我爸媽也談過這件事。」

「談過海瀨的事?」

「笨蛋,不是啦。是關係很深的事。」

「我知道啦。」我笑了。「不過,那也是當然的吧……」

「我不會說是當然。但至少那種說法比起你媽媽說的更容易讓人接受,也更為合理。」

「這我同意。我媽說的一般人反而很難相信吧。」

但島崎卻連忙搖頭。「不要誤會,我並不是完全否定那些話的可能性。你媽說的事情確實發生過,而澤村先生為了感謝留下遺產給她,這種事一點都不會不合理。」

「是嗎?」

「是啊。像他那種——怎麼說呢?孤獨一匹狼?現在可能沒人這樣講了。反正像他那樣的人,的確很有可能會一直記得那個不求回報、救自己一命的女孩,這一點都不奇怪。」

「那,不合理的地方是?」

島崎白皙的額頭皺了起來,露出苦思的表情。

「如果澤村先生——嘖,好麻煩。我就直接叫他『澤村』吧。如果澤村真的很感謝你媽,想把錢留給她,應該不會用這麼直接、這麼沒神經的方式才對。你想想看,他是個比別人聰明好幾倍的人,也在社會上打滾過;不只如此,他根本就是從社會口袋裡偷錢的人。他應該知道,如果留下遺囑把錢遺贈給某人,會給得到那筆錢的人惹來極大的麻煩。而且,照你媽的說法,他們只有在二十年前來往了短短兩星期而已。說得難聽點,你媽,啊啊——這也好麻煩。我可以說『聰子』就好嗎?」

「嗯,可以。」

「好。聰子很可能早就忘記他了。要是這樣,他打算怎麼辦?」

我們從這個水槽移動到那個水槽,我仔細思考島崎說的話。我眼前有一條披著飄逸外衣的鮮黃色的魚,嘴巴一開一合。

「你懂吧?如果他真的是基於感謝,為了遵守二十年前的口頭約定而把錢留給聰子,方法應該會更細心、更不引人注目才對。就算再怎麼離譜,也絕不會為她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他不是傻瓜,應該很清楚這個世界沒有那麼單純美好,不是所有人都會相信他們倆的過去真的只有那樣而已。比起極少發生的事實,人們還是寧願相信常見的謊言,這樣比較容易活下去。」

「嗯……這個我懂。」

「因此,他應該可以在事前做好各種預防。他既然那麼有心,與其花時間訂定遺囑,不如把聰子和她的家人找來,由他親口說明事情原委,表達感謝之意,再問她是否願意收下這筆錢吧?這樣至少可以避免聰子的丈夫、孩子產生不必要的誤會,讓她那麼痛苦。不是嗎?」

「你說的對。」我說。黃色的魚嘴巴還是一開一合,看起來好像也在說:「小弟弟,你朋友說得一點也沒錯。」

「可是,他卻那麼大張旗鼓。這可不是說一句『嚇到了吧?哈哈哈』就能算了的。他自己死了是無所謂,活著的人可就受罪了。」

「搞不好還得去做親子鑒定呢。」

「就是啊,還害你變成澤村偷偷留下的私生子——這種魚會偷偷生孩子哦。為了怕敵人來吃蛋,這種魚會把蛋生在岩縫裡,我在圖鑑里看到的。」

話題又突然改變,我一轉頭,這次是給人「模範家庭」感覺的一家人。抱著兩歲小女孩的年輕爸爸和肚子隆起的年輕媽媽,一起張大眼睛看著我們。

「把蛋藏起來喔?真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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