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半場 第六節

等到第二天,媽才稍微平靜下來,能好好談話。

話是這麼說,其實也沒有談多久,因為沒那個必要。媽只是這樣告訴我。

「以後爸媽會怎麼樣、有什麼打算,現在還不知道,暫時也只能靜觀其變吧。媽也還沒有力氣想那麼多。不過不管怎麼樣,媽什麼事都會跟你商量,以你的心情為最優先,再決定該怎麼做。」

說著,媽眼眶又紅了。

「你爸會說那種話,是因為他整個人都亂了。你可以生你爸的氣,你也有理由生氣,但還是原諒他吧。雅男,你的確是爸跟媽的孩子,媽跟澤村先生是清白的。媽和澤村先生的關係,就像媽之前說的,就只有那樣而已,你要相信媽。」

面對這麼嚴正的誓言,我只能回答「好」。再說,這時候放聲大喊「騙人!那爸為什麼要走?」或是尖叫「媽最爛了!」再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抱著膝蓋哭,這種行為也太幼稚了……

說得那麼好聽,其實我真的很想那麼做;如果讓我選,我一定會那麼做。不過不巧的是,我有軍師,而且就是島崎。

他對昨天晚上踩破晾衣台樓梯來訪的我說:「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千萬別大吵大鬧,更別因為這樣就想去當不良少年。你要冷靜,不要感情用事。因為現在你家裡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只有你一個了。」

所以.我相信媽的誓言。

「嗯,我知道。我相信媽。」

媽緊繃的肩膀,這時才放鬆下來。

「媽,那錢怎麼辦?不要了嗎?」

媽沒作聲地想著,大概想了油下鍋變熱那麼長的時間,然後說:「媽想收下那筆錢。」

「因為是澤村先生的遺願?」

「怎麼說呢……老實說,媽不知道澤村先生在想什麼。雖然不知道,不過媽決定不把這筆錢當作送給我,而是『交給我』。」

「嗯。」

「所以,我並不打算自己獨佔那筆錢。澤村先生一定也是從以前發生的事,看出媽會這麼做,才把錢交給我——媽是這樣解釋的。」

「是嗎……那麼我了解了。」我對媽笑了笑。「而且啊,媽。不管怎樣,就算我們要回絕這筆錢,我們也有權收一些費用當作補償。」

事實上,光是恐嚇電話和死纏爛打要求捐款的電話造成的困擾,就夠我們要求精神賠償了。那些電話絕大多數都是新興宗教團體打來的,還說什麼「不捐款就會被詛咒」之類的話。他們所信奉的神,還真是個死要錢的神哪。

我們還收到一大堆像「我家之所以會窮,都是因為你們這種狡猾的人獨佔世界的財富。如果覺得過意不去,三天之內匯一億圓到這個戶頭」之類莫名其妙的信。除此之外,還有威脅恐嚇、博取同情、哀求、示好、奉承拍馬的內容,如果全部收集起來,都可以出一本《優美書信範例》的另類版本了。

其中只有一封讓我覺得有點感動,信里描寫他因為兩年前中了樂透頭獎而改變了一生。他在自我介紹中說,他原本是一個中小型食品公司的中階主管,而他熟練的文筆似乎證明了這一點。

「金錢,是試探人類本性的『試金石』。」

來信的人這麼寫。

「我原本只是一介小小的上班族,除了買彩券之外,沒什麼特別的興趣。而我買彩券純粹只是一種樂趣,並沒有以中大獎為目標。然而,一旦手裡多了一億圓獎金,我才發現世界以這筆錢為支點,歪了九十度。如果是一百八十度的話,我還能忍受,但是……」

結果他辭掉公司的工作,賣掉貸款買來的房子,搬到妻子娘家所在的地方都市,現在在那裡幫忙岳父家經營家業。

「或許這個社會不夠寬容,無法允許單純的『幸運』吧。因此會施加負面的壓力,設法削減那份幸運。在這裡,我只想奉勸貴戶千萬要多加忍耐,願貴戶一家人平安渡過這場風暴。」

信裡面還附了一張地方出版社的廣告傳單和訂購單。看樣子,他好像把他的經驗寫成書了,讓人看了只能苦笑幾聲。不過,我也不是不能了解他的心情。

就這樣,我們每天都收到超過一般家庭信箱容量的書信,不知如何處理的郵差便把信件交給管理員。日子一久,連管理員都不高興,說要提高我們家的管理費。由於確實造成了別人的麻煩,所以我們付了錢,道了歉,但是感覺仍然很糟。尤其是別人大聲在背後到處說「多給一點會怎麼樣啊!真是小氣,不會替別人著想」的時候。

因為如此,我才會建議媽,就算要回絕遺贈,還是一定要拿補償費。特別是現在連爸都離家出走了,更是非收不可。

「話是這麼說……哪,雅男,要不要暫時搬到別的地方去住?」媽提出這個意見,「留在這裡已經沒辦法過普通的生活了。前川律師也建議我們搬走,說是為了避免危險,還是躲一陣子比較好。」

前川律師所說的「危險」,大概是指強盜吧。我點頭說:「好啊,反正就快放暑假了。暫時不住這裡,騷動也應該會冷卻一點吧?」

媽笑得很落寞:「但願如此。要是逼得你非轉學不可的話,那就麻煩了。」

「放心啦,不會的。」

因為我有島崎啊……我心裡這麼想。

「搬家的事,媽之前就考慮過,現在你爸走了,就更有必要了。你心裡一定覺得不舒服,不過要是附近的人跟你說什麼,可千萬不要跟人家爭論……」

話還沒說完,媽突然停下來,舉起手示意我「等一下」,然後壓低聲音說:「玄關那裡好像有人在……」

我悄悄地從椅子上溜下來,貼著牆移動,來到客廳後,眯起一隻眼睛看過去,發現大門開了一個約十公分的縫,從那裡可以看到人影。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大喊一聲:「請問哪位?」

門發出響徹全公寓的聲音關上了。我和媽跑過去,打開門探頭看向通道,正好看到同層樓角落有扇門關上,因為太匆忙,還有東西被夾住。雖然距離很遠看不清楚,不過照顏色判斷,應該是圍裙的一角——接著,門又開了一下,那東西縮進去了。

我和媽互嘆了一口氣。

「這裡的人都知道你爸走了,也知道你爸為什麼要走。」媽小聲地說。「說不定我們一直被人監視,早就什麼都被看光了。」

「我很不願意這麼想,」我想起昨晚門縫裡正岡阿姨的臉,「不過,搞不好正岡阿姨正拿著玻璃杯偷聽我們講話呢。」

正好在這時候,隔壁鄰居家裡傳來東西打翻的兵乓響聲,緊接著是玻璃碎掉的聲音。

看樣子真的被我說中了。我和媽面面相覷。

我們已經沒有半個好鄰居了。

「先搬家再說吧。」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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