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半場 第四節

前川律師來訪後不過三天,騷動就開始了。那時,媽還沒有正式回覆要不要接受五億圓的遺贈,也還沒有辦必要的手續。

即使如此,還是來了。

島崎說:「既然發生了地震,自然會產生海嘯;等海嘯來襲才驚慌地去找救生圈或逃生背心,是沒有用的。只能想辦法逃命,逃不掉就死心,在救援到來之前,能抓到什麼就死抓著不放就對了。」

第一個刊登這件事的,是專門在車站販售的八卦晚報。爸下班時買了一份,我看到報上的標題時,只真心祈禱大家把它當成像「板東英二 即將出任阪神總教練」之類的荒唐報導;祈禱鄰居不會看到這個標題;祈禱他們就算看到,也不會發現報上的「緒方家」就是我們家;祈禱印這份報紙的墨水配方有問題,所有的報導會在一個小時之後消失。

我的禱告,表面上老天爺似乎聽到了。那天晚上,沒有半個鄰居拿著晚報跑來問說:「喂,這個是不是在說你們家?」第三大我去上學的時候,也沒有同學隔著馬路喊:「唷,億萬富翁!」爸公司里的人也沒有說什麼,他回到家時一臉鬆口氣的樣子。

(還好沒怎麼樣嘛……)我們一時還這麼認為。

等之後再回過頭比較,這時算是剛起火的階段。燃燒的規模毫不起眼,微弱得讓人誤以為不必理會,它自然就會熄滅。但是只要仔細看,就會發現那些火併不是一般的小火苗,而是狼煙;而且狼煙這種東西,離得愈遠看得愈清楚。

我們一家人真正應該怕的,不是我們身邊的小社區,而是所有看得見狼煙的陌生人。那些蜂擁而至的陌生人,讓我們身邊那些原本應該很了解我們的人,都被拉到陌生人那裡去。在那之前什麼都沒發現的鄰居們,在外來的人告知之下,才發現原來自己腳邊已經燃起了狼煙。

繼晚報的報導之後,隔了兩天換周刊接著報導。從那時起,我家的電話就響個不停。有記者打來想採訪的,有親戚打來表示驚訝的,有性急的熟人打來借錢的,有打來募款的,還有許多奇怪的神經病打來恐嚇我們。尤其最後那種為數最多,讓人很不舒服。

接著有人開始找上門,電視台也來了。到這個地步,已經算是癌症末期了。我們似乎讓那些對八卦沒抵抗力的媒體(他們真的是嗎?)迸發了感染症,所造成的外在自覺癥狀種類之多令人嘆為觀止。

騷動的程度直線上升,用滾雪球來形容還不夠,簡直就像電影《幻想曲》里那支被魔法師學徒念了咒,自己會動的掃把一樣。不知道怎麼解開咒語的魔法師學徒為了停住掃把,只能從頭將它劈成兩半,一直劈一直劈,愈劈掃把卻變得愈多。對,就跟那個情況一模一樣。

只不過,我們和電影里演魔法師學徒的米老鼠不同,一開始念咒的不是我們;而且當掃把就要失控時,我們也沒有師父為我們解開咒語。

理智上我們當然明白,像我們這種住在東京老街的舊公寓,被房貸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上班族家庭,突然有人送上一份五億圓的大禮,當然值得大驚小怪。再怎麼說,日本也是一個打著「富豪排行榜」的名義,每年翻人家荷包翻到習慣的國家,怎麼可能放過白白獲得一大筆錢的我們?更何況這筆錢還是樂透獎金上限的五倍。

當然,我也不能假清高,說我以前對別人的八卦都沒興趣,因此這也許是理所當然的報應。可是啊,如果只因為我們家之前對藝人的離婚消息、受災戶的慘狀、嚴重的車禍現場,還有其他各種新聞看得津津有味,就得從天上掉下五億圓的鐵鎚來懲罰我們;那把我們家對講機按鈕按到壞掉,拆掉我們家隔音防水窗,鞋也沒脫就闖進鄰居家逼問「緒方家是什麼樣的人」,還厚臉皮到霸佔人家電話,向他們抗議還要打人罵人,甚至跑到爸的公司跟到廁所裡面,躲在校門後攔截上學的我,追著去買東西的老媽跑,害她在超市跌倒的這些人,天上應該掉下什麼來砸他們呢?足夠開第二家戴比爾斯公司的鑽石礦山嗎?

一開始,我們都儘可能地躲避媒體,也不接受任何採訪,但消息卻大量地從其他地方泄漏出去。所謂的「其他地方」,就是我們的親戚。我們不可能完全瞞著親人,自然會跟他們說明是怎麼回事,結果那些話全部流了出去。最嚴重的是爸那邊的親戚。

媽那邊外公外婆都在,還可以盯住他們;但爸那邊的爺爺奶奶很早就過世了,爸又是獨生子,只剩下什麼伯伯啦、堂兄弟啦、堂叔的兒子之類沒什麼直接關係的人,所以攔也攔不住。

這麼一來,與其讓他們去亂傳,不如我們自己把話說清楚。因此後來,我們狠下心來改變方針,開始接受訪問。

媒體——尤其是八卦節目高興得要命,說什麼這是難能可貴的佳話,把媽捧得天花亂墜,再冷不防地向我們打聽錢的用途。

前川律師也跟我們一樣慘遭媒體圍攻。他堅持律師必須遵守保密義務,把那些人全部擋在門外。但事務所前面整天被盯梢,也讓他十分困擾。

「澤村先生在某些特定領域很有名,」律師帶著些許疲憊的神情這樣跟我們解釋,「當他因癌症末期住院,委託我把財產變現、準備遺囑那時候起,就已經受到部分人士的注意。這場騷動是各位必須經歷的,只是一時而已,熬過去就沒事了。」

隨著騷動愈演愈烈,我們和律師事務所的聯絡也愈來愈難。失去了發泄的管道,爸顯得最焦躁。

我們三人自從被卷進這場前所未有的風暴後,很快就累得筋疲力盡。大家可能會認為什麼都不必做就有五億圓可以拿,忍耐一下不就好了,可是雖說是有錢拿,鈔票又不是就在眼前,我家也沒有突然變成豪華大廈。生活明明沒有改變,四周的環境卻一下子都變了,當然讓人受不了。我們又累又煩,愈來愈少說話,偶爾一開口就吵架,情緒變得暴躁易怒,一點小事就宣讓我們立刻抓狂。

尤其是爸媽,三不五時就擦槍走火。從什麼牙膏沒啦,垃圾忘了倒之類的小事開始,接著就陷入冷戰。他們以前從來不會為這種小事吵架,因此兩人一定是累了。像爸每天晚上從公司回來,臉頰就好像又凹進去了一點。

這時候的我們,就像三艘船頭綁在一起的遇難船,在看不到任何島嶼的汪洋大海中飄蕩。雖然看得到彼此的身影、聽得到彼此的聲音,卻無法互相幫助。更慘的是,無線電只聽得到雜音。

說來丟臉,當時我完全沒發現這些小爭吵並非只是情緒上的宣洩,其背後還有更深的含意;我也沒發現,只有找一個人把外來噪音當作一般雜音,聽過就算了。

那時候,我只不過是個「幸福的孩子」而已。

就像旋轉舞台轉啊轉的,事情終於要迎接新的局面。七月十四日——那時我真的是扳著手指頭等待暑假來臨,因此絕不會記錯日期。

當時,我每天早上都要躲避在上學途中突然冒出來的記者,拚命衝進校門;進去之後,還要忍受連老師都喊我「五億圓」的日子。唯一能夠脫離這種生活的合法手段就是暑假,我真巴不得暑假趕快到來。

在足球社練球時,去撿球就有球對準我的臉踢過來,練頂球就有人伸腿把我絆倒。不是我有被害妄想症,所謂的學校,就是硬把種種不滿用蓋子蓋住、再用螺絲栓起來的地方,要是哪裡產生裂縫,積壓在裡面的憤怒、不滿和怨念就會爆發出來。大家都戴著「開玩笑」的面具笑著發動攻擊,甚至連老師也摻一腳。沒辦法,老師也是人嘛。

當然,其中也有出面阻止這些惡作劇的老師,但畢竟寡不敵眾。雖然「學校有自治權」這塊盾牌可以抵擋媒體入侵,可是當校內騷動愈鬧愈大,導師便打電話到家裡,建議媽暫時讓我請假不要去學校,說是期末考也考完了,不會有什麼影響。

媽似乎也贊成,但是我死也不願意。也許大家會覺得我明明巴不得趕快放暑假,這種態度是自相矛盾,但我就是要爭這一口氣。你們能了解吧?

反正,當時的我,就好像足球比賽一開球,就發現所有的隊友都投奔到對方陣營、朝我方球門攻過來的守門員一樣,只能眼睜睜地愣在那裡。而且,連裁判都背對著我。

只有和島崎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能稍微喘口氣。因為他張大眼睛、豎起耳朵,努力做我這艘遇難船的錨,不讓我被帶到更危險的暗礁里去。

而且,第一個通知我事情發生變化的也是他。

那是學校放學、社團活動結束,大概傍晚五點半左右的事。我繞到島崎家,為了不妨礙店裡做生意,從後門爬到他那個天花板低得像閣樓的小書房,喝著他請的可樂。他們家就在我回家的路上,以前我就常去,這件事發生之後,為了躲避算準我回家時間的狗仔隊,也為了避免成為附近歐巴桑八卦的對象,我變得更常去他家。

「剛才在樓下店裡看到的,是這一期的。」

說著,島崎把一本八卦周刊丟給我。

「事情有了新發展,裡面刊了澤村的照片。」

我大吃一驚,把周刊撿起來。「真的嗎?!」

我會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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