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半場 第三節

澤村直晃,人稱「飄泊的投機客」。

「說什麼事業,搞半天只是個玩股票的嘛。」

第三大放學後,在校舍屋頂上,島崎靠在鐵欄杆上這麼說。

「他一直都是獨自一個人,」我也把手肘架在欄杆上說,「沒成立公司,就一個人到處流浪。」

島崎推了推眼鏡,哼哼地笑道:「流浪?頂多也只是在兜町 里兜圈子吧。投機客離開證券市場就無用武之地了,看你說得那麼浪漫。」

我有點火大:「可是,你不覺得他很厲害嗎?一個人留下了五億的財產。要是沒扣稅金的話,資產搞不好有兩倍呢。一個人單打獨鬥,就賺了這麼多錢。」

「就算是十億又怎樣?大公司的投資人動根手指頭就賺到了。」島崎不屑地說。「現在已經不是孤獨一匹狼的時代了,集團才是最大的。」

「你這個人很討厭耶。」

「我只是比較客觀。」島崎抓住鐵欄杆,用力伸了伸懶腰,然後有點擔心地看著我。「你臉色不太好哦,不像是家裡一夕之間變成億萬富翁的小孩。怎麼了?」

他就是這樣,絕不是個壞朋友。

「我沒睡好。」

「因為太興奮了?」

「興奮也有啦……」

昨天,前川律師回去之後,我和爸媽有一段時間完全陷入虛脫的狀態。我們各自癱坐在客廳的地板和椅子上,望著不同方向。媽朝著北極,爸是南極,我是赤道。到了傍晚,隔壁正岡家的阿姨拿著我們這一區的公告板,從沒上鎖的玄關探頭進來,往昏黑的房間看。

「緒方太太!你們家停電了嗎?」如果沒有她這一句,搞不好到今天早上我們都還癱在那裡。

之後,媽就一點一滴地向我們說明她跟澤村直晃這個人之間發生的事。

「那是二十年前,我記得當時非常寒冷,大概是一月底吧。」媽開始回想。

當時她十九歲,從故鄉(媽是群馬縣暮志木這個地方的人,到現在我外公、外婆、舅舅和舅媽都還在那裡開超市)的高中畢業之後,獨自來東京上秘書專科學校。那時候媽還不認識爸,也沒有什麼男朋友。

「當時的學生跟現在不同,大家都很窮。媽也是,光打工賺生活費,就用掉所有精力了。」

那時媽住的公寓叫「真草庄」,位在江戶川的堤防下,是文化住宅 所改建的,住起來感覺還不差,不過可能是名字取得不好,房東和房客之間老是爭吵不休,房客一天到晚換來換去,因此鄰居之間幾乎沒有往來。媽一直在那裡住到二十五歲結婚為止,結果成為「真草庄」有史以來撐最久的房客。但她在那段期間所認識的房客只有一個人。

那就是澤村直晃。

「他住在我房間左邊的二零五室,是個很安靜的鄰居,安靜到他什麼時候搬來的我都不知道。」

媽第一次和他照面,是某個深夜從澡堂回來的時候,他就坐在真草莊戶外梯的中間——正確說來應該是倒在那裡,害她十分困擾。

「在那之前我偶爾也看過他幾次,知道他住在隔壁,不過沒有講過話。況且在我眼裡,他已經是個老頭子了,因此當時我心裡其實很害怕。」

一開始,媽以為他喝醉酒,想悄悄從他身邊繞過去。但他身上既沒有酒味,即使在昏暗的路燈下,也看得出他的臉色自得跟紙一樣,所以媽決定出聲叫他。

「我喊了好幾聲,他都沒有反應。光是睡在那種地方,就算沒病也可能凍死,所以我心驚膽顫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結果才發現對方已經昏死過去,而且從左肩到腰腹都濕了;那不是雨,而是鮮血。

「我當時嚇得腦筋一片空白,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媽手上的臉盆掉落,裡頭的洗髮精、梳子、毛巾什麼的全都掉到樓梯上,其中一樣還砸到那側昏倒的人。他被打醒了,虛弱地眨眨眼,抬起頭看媽。

「救、救、救、救護車……」

媽想說她去叫救護車,但那個傷者卻默默地搖頭,吃力地舉起手,做出「走開」的手勢。

媽的脾氣吃軟不吃硬,現在也一樣,不管是什麼麻煩事,只要劈頭跟她說與你無關,她就會拗起來,硬要插手去管,所以經常被拱為學校相關事務的負責人。家長會裡一定有人很了解媽這種脾氣,我想。

那時候也相同,媽一被趕,脾氣就發作了。

「可是,你受傷了啊!」媽這麼說。結果那個人以更粗魯的手勢,揮手要她走開,不過這麼做也只是火上加油而已。

媽在他的身邊蹲下來,說:「你是二零五號室的人吧?我先帶你回房間。你死在這裡會造成我們的麻煩,而且事後打掃很費功夫的!」

才說著,媽就已經伸手抓住那個人的身體,又推又拉地把他扶起來,硬拖上樓。二十齣頭的女孩兒扛著個全身無力的大男人,絕對不可能一路順暢,他肯定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後來實際檢查的結果,那個人身上有兩處瘀青怎麼看都像是那時造成的。

媽用吼的逼對方交出鑰匙,將門打開。

「我真是嚇了一跳,因為他房間里什麼傢具都沒有,只擺了一個汽油暖爐,不過榻榻米和牆壁倒很乾凈就是了。」

媽讓他在榻榻米上躺好後,便到處找起電話,打算叫救護車,但那個人又叫媽回去。

「說什麼這不是你這種女孩子該管的事。」

但是,媽怎麼可能就這樣丟下他不管?因為在燈光下一看,他的傷勢比媽認為的還要嚴重,如果不管他,搞不好他真的會死。

「要是讓你死在這裡,我說不定會犯什麼罪。」

媽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結果瀕死的傷患笑了。

「你還笑得出來!」

看到媽生氣,他的表情才稍微正經一點,想了一會兒後說.,「如果你不照著我的話做,事情真的會讓人笑不出來。」

「所以還是叫救護車吧。」

「不能叫救護車,還有,也不能報警。」

這下,總算連媽都懂了。

「你受的是槍傷……?」

這麼一來,當然是聽他的話,回自己房間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但是,媽辦不到。

「我想,不管誰都一樣吧。如果他看起來像黑道也就算了,偏偏他又不像……」

於是媽就問了:「那我要怎麼辦?這樣我也很不舒服啊。明知道你在隔壁快死了,我還能頂著髮捲看電視嗎?我神經可沒這麼大條。」

媽都這麼說了,那個人還是猶豫了好一陣子。這段時間他的出血愈來愈嚴重,媽急得要命,有好幾次都想站起來去叫救護車。

「那麼,我麻煩你一件事就好。」

聽到他這麼說,媽一口答應,他要媽幫他打電話聯絡一個人。

「他交待我,如果有人接,只要說『我是代替澤村打的,請馬上過來』就好;如果沒人接,就死心回去蓋上棉被睡我的大頭覺。」

媽照他的話做了。第一通電話沒人接,第二通也不行。媽邊罵邊打第三次,這次通了,一個男人以很困的聲音說聲「知道了」,便把電話掛掉。

那個人對媽說「這樣就好了,謝謝」,然後再次揮手叫她走。這次媽倒是聽了他的話,不過一回到自己房間,拿了兩條舊浴巾,又回到二零五室。我老媽個性就是愛逞強,不過人很善良,有點愛管閑事。

「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止血,只能用力按住傷口。」

總比什麼都不做好。媽的舉止讓那個人錯愕,可是那時他已經非常虛弱,也就沒再羅嗦了。

「過了三十分鐘左右,一個年紀大概五十齣頭的男人很不高興地提著皮包來了。」

提皮包的中年男子把媽趕出去,在裡面忙了一陣子。

「我猜,那個人一定是無照醫生。」

到了天亮的時候,提皮包的中年男子來敲媽的房門,問道:

「通知我的就是你嗎?」

「對。」

「你是澤村的女人?」

「我只是住在隔壁而已。」

隨著太陽升起,媽心裡才開始感到害怕,判斷力也恢複了,只能死命裝作沒事的樣子。提皮包的中年男子盯著媽觀察了好一會兒,露出笑容。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如果你還願意照顧他,我就告訴你接下來該怎麼做;如果你不願意,我就直接回去了。」

「那之後會怎麼樣?」

「這個嘛,可能不久你就會有新的鄰居。不過在那之前,房東大概得先換榻榻米才行。」

媽想了想,勇敢地開口問道:「隔壁的人是混黑社會的嗎?」

「他是很像,不過不是。至少他不是那種會把你賣掉,或是給你注射毒品的人。」

「注射什麼?」

媽說她那時候什麼都不懂。

「算我沒說,但你還是不要跟他扯上關係的好。」

「可是,這樣我會睡不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