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半場 第二節

我把腳踏車塞到車子的後車廂,跟爸一起回到家,只見我們位在舊公寓二樓的家門口竟然布滿了烏雲。那是改變一個和平家庭命運的不祥烏雲——看到學校教的慣用句竟然成真,我不由得當場僵住。

爸喃喃地說:「到底在搞什麼?」

所以,爸也看到那片烏雲了。不是文字上的,而是真正的烏雲。

我們衝進家門,正好看到媽一邊皺著眉頭猛咳,一邊打開廚房窗戶,雙手拚命猛揮把煙趕出去。一看到我,媽立刻對我怒吼。

「雅男!你牛奶熱到一半,居然就這樣跑出去了!」

弄了半天,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我根本就忘了我在熱牛奶。就算在夏天最熱的時候,我只要喝了冰牛奶,肚子就會像超級特快車一樣一瀉千里,所以我每次都是熱了牛奶才喝。

「是媽自己一臉很恐怖的樣子,叫我趕快去把爸找回來的啊。」

聽到這句話,換爸僵住了。

「還好還好,沒發生火災。」

等我們大家在客廳坐定,前川律師擦著額頭上的汗這麼說。他心裡一定在想,自己怎麼會跟這麼難搞的一家人牽扯上了。

「那麼……」

前川先生咳了一聲,正準備開始說話時,媽打斷了他。她一副「我等這一刻等很久了」的樣子。

「律師,有句話我想先聲明……」

「啊?什麼事?」

「請問,你和我先生簽了什麼約?」

「簽約?」

「是的,簽約。你是受到我先生的委託,來我們家談離婚的吧?就不要再扯什麼跟我婚前的事有關的話了,反正我都知道了。」

前川律師的小眼睛睜得好大。「緒方太太,您在說什麼……」

媽開始激動起來。「請別裝蒜了!您是來談離婚的吧?因為擔心一開始說實話,我會不理你,就編出這個謊言。現在我們全家都到齊了,沒關係,就請你說實話吧。快,請說!」

這次換爸吃驚了。「喂!聰子,你在說什麼啊?」

媽以看門狗咬住小偷不放的氣勢面向爸。「連你也要跟我裝蒜?這算什麼?用這麼卑鄙的手法把律師叫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和那女人亂搞……」

爸起身打斷媽的話,用可怕的表情瞄了我一眼說。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還當著雅男的面!」

「有什麼關係!這件事對雅男的影響比誰都大!」

吼完,媽哭了出來。我看了看神情茫然的爸,又看了看把臉埋在靠墊里的媽,試著發言。

「爸,媽,我沒事的。」

爸轉向我,前川律師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朝我這邊看來。

「什麼你沒事?」

我靠近爸,低聲說:「粉紅色高爾夫球裝。」

爸剃過鬍子的青下巴一下子掉了下來。「你……」

我對前川律師說:「律師先生,我剛才一直以為是我媽為了向我爸提離婚的事,才請律師來的,只是怕嚇到我,一開始才說有別的事。我猜錯了嗎?」

爸也喃喃地說:「我也……老實說,我也這樣以為。」

媽抬起頭,語帶哭聲地說:「你說什麼?」

在我們三人的注視下,前川律師緩慢地抬起右手摸摸眉毛,一副好像怕眼睛睜太大,兩道眉毛會歪到髮際里一樣。

確定灰白夾雜的眉毛還在原來的位置後,律師總算放下手,咳了一聲說:「我既沒有接受緒方太太的委託,也沒有跟緒方先生簽約。」

然後為求正確,朝著我加了一句:「當然也不是被你請來的。」我確實沒請過律師,所以點點頭。

「我呢,各位,」前川律師說,「是受到澤村直晃先生的委託而來的。」

「澤村直晃?」

我們三人異口同聲地重複了一遍。事後回想起來,我們聽到這個名字時的驚訝度大不相同,不過當時聽起來像是異口同聲。

可能是職業病吧,前川律師一旦掌控住情勢,態度就變得從容起來。他微微一笑,對媽說:

「緒方太太,您還記得澤村先生嗎?」

媽愣在那邊,臉上還掛著淚痕。

「總之,簡單來說……」為了怕我們三個太早下定論,前川律師這麼說。「澤村直晃先生在距今二十年前曾經被緒方太太所救,他對此一直心懷感激,直到去世前都還念念不忘。」

我看了媽一下,媽雙手按住嘴巴。

「想起來了嗎?」聽到爸這麼問,媽先看了一下爸的眼睛,然後回答:「嗯。他去世了嗎?」

「是的,今年四月十六日過世的,因為肺癌。他一直很注重健康,連煙也不抽,真是諷刺啊。」

媽一臉完全進入個人世界的表情,望著天空喃喃自語:「可是……他應該還不到那個年紀啊。」

「享年五十五歲。真的是很遺憾。」

接下來有一段時間,一陣拘謹的沉默籠罩了我們。

爸說了一句:「可是,那又怎麼樣?內人的朋友死了,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何的,」律師挺起胸膛,「所以我才會在這裡。」

「為了什麼?」

「我之前再三強調必須等各位都到齊了才說,而且還提醒各位這是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是有原因的。」

前川律師對媽說:「緒方太太,您從前救了澤村先生時,他出自感激,會說過『我不會忘記你的大恩,等我將來賺了大錢,一定會回報你的』。您還記得嗎?」

這次換爸和我轉頭過去看媽。

「喂,聰子,有過這種事?你救了人?那是怎麼回事?」

「別急別急,這件事回頭你們再慢慢談。」

前川律師笑著說。媽點點頭:

「是的,我記得。可是……」

律師笑了。「您從頭到尾都不相信會有這種事,對嗎?」

媽再次點頭。

事情的頭緒,一點一點地整理出來了。爸老實地咕嘟一聲吞下口水,開口問道:「所以,您說那個叫澤村的人,因為忘不了內人對他的恩惠,而留了遺產給她?」

前川律師很沉著。「一點也沒錯。正確地說,應該是『遺贈』才對。因為緒方太太並不是澤村先生的血親。」

爸發出了「啊啊」之類的聲音。

「我……沒把那些話當真。」媽恍惚地喃喃說著。

「澤村先生是一位非常有能力的實業家,但是一生起伏不定,到去世為止都沒有結婚,也沒有小孩。他的雙親早已去世,也沒有兄弟姐妹;換句話說,他完全沒有血親可以繼承事業。所以,當他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便將所有的事業、資產賣掉變現。」

我們三人「哦」了一聲。

「我再說一次,澤村先生沒有父母、妻子、孩子、兄弟姐妹,也沒有孫子;也就是說,他沒有直系血親尊親屬、配偶、直系血親卑親屬和代位繼承人。雖然有遠親,但我國並不採血親無限繼承製,所以他們沒有繼承的資格。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做任何安排,澤村先生的遺產就會直接歸屬國庫。」

爸又吞了一口口水,媽擦掉眼角的淚水。

「所以,澤村先生寫了遺囑。這叫公證遺囑,是一種不需要認證手續便直接生效的遺囑。由於我在澤村先生生前便擔任他的顧問律師,因此他指定我為遺囑執行人。緒方太太,澤村先生在這份遺囑中,指明把所有財產全數遺贈給您。到此您了解了嗎?」

我們每個人都慢慢地在「了解中」,但還是不敢相信。

「那麼……那位叫澤村什麼的,留給內人多少錢?」

我不是幫爸說話,不過他提出這種問題,我一點都不覺得丟臉。因為我自己也好想知道,只差沒人聲叫出來。

「在扣除稅金——這也是一筆非常龐大的數目,以及種種經費之後,您所能得到的凈額是……」

律師笑容可掬地舉起右手,伸出五根手指。代表的意義雖然不同,不過姿勢跟剛才那個一桿進洞俱樂部的櫃檯小姐一模一樣。

「五千萬圓嗎?」

面對身子前傾的爸和說不出話來的媽,前川律師慢慢地搖了搖頭。

「不,是五億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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