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半場 第一節

首先,讓我從最初到我家拜訪的一個男人說起。那是我們一開始抽到的特大號黑桃A。

那個男人,如果要說是福神,面相實在太差了,而且他也沒有坐寶船來。他來的那天是七月六日,是梅雨還沒結束、天陰陰的星期六下午,也不是適合福神造訪的時節。

雖然他紅光滿面,但也不像是酒神(因為他完全不會喝酒);要說是窮神,也穿戴得太好,而且還肥滋滋的。

那個人是律師。

「哦……前川法律事務所啊?」

媽望著擺在客廳桌上的名片,臉上的表情顯得認真無比,好像是在想,除了賣無水鍋 和羽毛被的推銷員之外,已經很久沒有人那麼正式地拿名片出來向她自我介紹了。以前倒是常有——

媽心裡好像也在想這個,因為她以前是秘書。

媽和爸結婚已經邁入第十五年。要把他們兩人結婚典禮的紀念照翻出來,得先從壁櫥里拿出兩個行李箱,加上一台已經沒在用但捨不得丟的電風扇,再打開被推到牆壁最裡面的抽屜櫃最上層,用力眨眼抵抗灰塵和樟腦丸的味道,移開收著我嬰兒時期照片的相簿後,才有辦法拿出來。

截至目前為止,據我所知,媽好像從沒打算花那麼大功夫去看結婚照。至於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在此我先不予置評。

「那麼,前川律師找我有事?」

「是的,如果您確實是緒方聰子女士的話。」

「我的確是啊。」媽認真地回答。

「不過,我應該在電話里跟您提過,希望您先生也在場的吧?」

這麼說,媽事先就知道這個律師要來了?這點我倒是有點意外。既然如此,怎麼沒有先告訴我呢?

更不用說爸了。爸在一個小時之前,就帶著高爾夫球杆到河堤邊的高爾夫球練習場去了。媽也沒叫爸別去。

對於律師的問題,媽笑著回答:「沒有啦,既然是我還在上班時的事,那我先生聽了也不懂。」

「所以,您先生不在家羅?」前川律師迅速地推斷,然後一臉為難地說,「我希望您先生務必在場。如果可以的話,令公子也一起……」

說到這裡,他把老花眼鏡(我想應該是)戴好,翻了翻手邊的文件。

「您的孩子,就只有現在上國一的雅男小弟吧?」

媽顯得很驚訝,說:「這些您都調查過了?」

律師點頭說:「那是當然的。」

「可是,為什麼要……」

「這點之前在電話上也跟您提過了。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不僅和緒方太太有關,也和您全家人有關。」

媽好像很傷腦筋,不斷用食指摸著鼻尖。

「可是,我不懂。您在電話里說,那是跟我單身時發生的某件事有關;既然如此,就跟我先生、小孩沒關係啦。」

律師先生拿下眼鏡,交握著肥胖雙手放在膝上,然後縮起圓下巴,挺起上半身轉向媽。

「在電話里我不方便透露太多,而且突然把事情全部告訴您,您一時也無法接受。要是您誤以為是惡作劇而把電話掛了,我會很困擾的。」

「那是會被誤以為是惡作劇的事嗎?」

「一點也沒錯。」

「到底是什麼事?」

「緒方太太,」前川律師嘆了一口氣,「請把您先生找回來吧。如果太遠不方便,我改日再來拜訪。這件事就是這麼重要。」

看到律師這麼嚴肅,媽才好像把律師的話當真了。她那個擊退大批報紙推銷員所練出來的裝傻表情,稍微退讓了一下。

「雅男!小男!」

媽整個人轉過來回頭叫我。

「你在廚房吧?聽到沒?小男!」

老媽明察,我是在廚房裡。難得這個星期天足球社不用練習,我就給他睡到日上三竿,現在正在吃很晚的早餐。只不過,我不是坐在餐桌前,而是一手拿著吐司,一手端著裝了蕃茄汁的玻璃杯,貼在通往客廳的門縫裡偷看。

我悄悄溜回餐桌旁,放下吐司,喝了一口蕃茄汁,裝出剛才還在專心吃早餐的樣子,再回到門旁邊。

「幹嘛?」

我一露臉,眼睛突然跟前川律師對個正著。我立刻就感覺到他把我看穿了。這個律師知道我在偷聽。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去叫你爸回來?我想他應該是去『一桿進洞俱樂部』了。」

「嗯,」我點頭,「我剛才看到爸出去了。」

「不好意思哦,幫媽跑一趟。騎腳踏車一下子就到了。」

「我要怎麼跟爸說?」

聽到我的話,律師先生沒開口,只是微微一笑,臉上是「你明明就聽到了」的表情。

「就說有很重要的事,家裡來了客人。」

這時我才發現,媽開朗的表情背後藏著一種不妙的氣氛。因為她的眼角是吊起來的。

這種表情實在令人心驚肉跳。記得媽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外祖父被醫生診斷出肝癌活不了多久時,媽就是帶著這種表情回來的。去年爸在公司的健康檢查發現有問題,被醫生建議去做精密檢查,媽也是這種表情。一直到檢查出是初期胃潰瘍,只要吃藥就會好之前,媽三不五時都會露出這種表情。當下,我的心情就好像在比賽中被裁判亮了黃牌(話是這麼說,我也只參加過自己社團內部的練習賽而已)。那是警告!要小心!

「那我出去了。」我說。

河堤邊的高爾夫球練習場「一桿進洞俱樂部」,不管什麼時候去都擠滿人。兩層樓的建築被大大的網子圍住,供個人練習揮杆的打擊席有八十席,後面還蓋了兩個練慣用的沙坑,從我家騎腳踏車過去大概要二十分鐘。

大老遠就能看得到那片象徵高爾夫球練習場的綠色網子。那個網子就是那麼高、那麼大。尾崎巨炮 又不可能會來,因此這設備很明顯地太過誇張浪費。但是照爸的說法,那張網也兼具宣傅的功能,所以大一點也無妨。

我在練習場的櫃檯請漂亮的小姐廣播,卻得到冷淡的回應:「你自己進去找吧,小弟弟。」我穿過大廳,向打擊席走過去,然後看到爸在一樓的十五號打擊席那裡。

爸在當臨時教練。

一個身穿粉紅色高爾夫球裝、長發披肩的女人被爸從背後環抱著,兩人共握一支球杆。不用說,她當然很年輕,而且身材豐滿,是我最希望出現在自己最近常夢見的、不太能跟人家講的那種夢裡的姐姐。

我右轉走回櫃檯。漂亮的小姐沒把眾在大廳里等空位的客人放在眼裡,悠哉地修她的指甲。

「不好意思,還是想麻煩你廣播一下。」

「哎呀,沒找到?」

「我不想看到自己的老爸手足無措的樣子,因為我還是小孩子。」

「像我爸啊,從我一出生就一直手足無措呢。因為……」

小姐說著,一面拿起麥克風,很快地說了兩次「來賓緒方行雄先生、來賓緒方行雄先生,請到櫃檯,有您的訪客」之後,才繼續把話說完。

「他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會生小孩的事。」

「他有夢遊症?」

「不是,因為我老媽是聖母瑪利亞。」

這時候爸來了,一隻手還戴著手套。他一下子就看到我,可能是我想太多,我覺得爸看起來有點慌。

「原來是雅男啊。你怎麼跑來了?」

「家裡來了一個律師。」

有時候,事實勝於雄辯(這是學校上課教的,不過我忘了出自哪裡)。在高級餐廳的地板上發現蟑螂時,大家的對話會立刻中斷:爸臉上表情消失的速度,就跟那時候一樣快。

「什麼?」

「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媽叫爸馬上回去,說是有重要的事。」

爸又重複了一次「什麼?」,才總算恢複正常。

「你等一下,我馬上回來。知道了嗎?」

然後,他往打擊席的方向匆匆消失了。

爸的樣子還真不是普通的狼狽。他和那個受他指導的女人不是剛好今天在隔壁席,而是每次都約好一起來的——我開始慣重地思考這個可能性。

還有,那件事跟律師跑到家裡的關聯性。

我抬頭看向漂亮的櫃檯小姐,她手肘靠著櫃檯,手指朝上,正在風乾剛保養好的指甲。

她臉上寫著「我全聽到了」。

「有律師跑到我家耶,很誇張吧。」我對她說。「讓人覺得好像有什麼嚴重的事要發生了,對不對?」

櫃檯小姐應了一聲「是啊」。

「請問,來打球的兩個人,可以每次都把位子預約在一起嗎?」

她馬上就回答:「不行,沒辦法這樣。」

「是喔。」

「不過,如果一起來的話,位子一定會在隔壁。」說完,小姐吹了吹右指甲上看不見的灰塵,「先在大廳會合,再一起來櫃檯也是一樣。」

「是喔。」我點點頭,再次盯著她看。仔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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