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烈的煤氣味兒。
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回來了。飛過了極遠的距離。亘帶著這勢頭跳起來。
是在自己房間。堆著筆記本和參考書的學習桌。彈簧稍微不濟的座椅上,放著媽媽縫製的格子座墊。鐵書架上擺著字典和科學雜誌。書背後有遊戲的攻略手冊和漫畫書,還藏著他的秘密錢盒,裡面存著為購買《浪漫新格斯頓·薩加Ⅲ》而攢起來的零花錢。
是我的房間。我的家。
可是,煤氣味兒刺鼻。空調停了,這氣味混雜在夏夜混濁的空氣里,令人難受且危險。
煤氣泄漏的警笛聲開始尖銳的響起。
亘一下撩起被子,從床上一躍而起。
「媽媽!」
亘大喊著衝進居室。母親寢室的門開著。從廚房透出強烈的煤氣味。媽媽有意打開門,讓煤氣容易灌入自己房間。
憋住氣進入廚房,想去開燈,觸到開光時猛然醒悟:不能開燈,危險!出現火花會引起爆炸。他縮回手,摸索著找到煤氣栓,用力一下子擰緊。
然後返回起居室,打開所有窗子。呱嗒呱嗒的衝進母親的寢室,看見媽媽昏睡中的臉蒼白,憔悴。媽媽仰面躺著,頭枕了枕頭。雖然只蓋了夏天的薄被,卻幾乎顯示不出被子下身體曲線,短短時間救瘦下來了。因為難過,因為傷心。
可是,不要死。想死是不對的。
寢室窗帘很重,不好對付,心急如焚的亘拉不開。亘飛撲過去懸吊在窗帘布上,「哧溜」一聲連同窗帘滾落地上,纏在一起。不過,亘心中發出歡呼。他掙扎站起來,打開窗戶。
來得及!媽媽安全了,我救的!我可以救媽媽!
從幻界返回現世,正是這個節骨眼上。是美鶴最初幫助亘的這個節骨眼上,美鶴最初幫助了亘。
煤氣煤氣味兒稀薄多了。不過,亘還是萬分小心,身體與牆壁盒傢具左碰右撞之下,穿過了漆黑的房間和走廊,衝出家門口。鄰居會聞聲起床嗎?
「對不起,請借我電話!對不起,我是鄰居三谷!我要叫急救車。請借一下電話!」
現世的這個夜晚,月亮沒有出來。公共走廊的熒光燈靜觀亘的奮鬥。
「路」伯伯從千葉的家驅車趕來。凌晨之時,二人並坐在急救室外的走廊。
醫生說,因為發現得早,情況還好。
「在患者恢複意識之前,還要小心觀察。不過,沒有生命危險了。小朋友,是你的功勞。」
醫生很年輕。急救車從急救入口直入時,他還是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不過,他一看見擔架,隨即振作起來。醫生和高地衛士都一樣,亘心想。
亘也看了醫生。眼睛刺痛嗎?不。感覺胸悶嗎?一點也不。頭痛嗎?不痛。
我沒事。可以在這裡等媽媽醒來嗎?
然後救跟伯父二人一直這樣坐著。走廊長椅是為成年人設計的,靠里一坐,亘的腳就吊起來了,晃悠悠。我可是個出色的高地衛士,怎麼會坐得像個小孩?
想起來了。我已經不是高地衛士,也沒有勇者之劍了,寶玉的力量也消失了。
我又是三谷亘了。
「城市煤氣死不了人的吧。」
「路」伯伯突如其來嘟噥一句。他耷拉著兩肩,大手垂在兩腿之間。
這句話曾經聽過的。對了,是美鶴這樣說的。城市煤氣死不了人哩。不過爆炸起來就不得了。
美鶴——他已經不在了。真的不在了嗎?沒有返回現世?
「亘,不困嗎?」
「路」伯伯問道。因長著髭鬚,下巴和嘴巴周圍青黑色。雙眼皮下的眼睛傷感地眨動著。
跟沮喪時的基·基瑪一樣。大個子,婆婆心,都一樣。
「我不困,沒關係。」
「撐不住的話,靠在伯父身上睡也行。」
「噢。」
雖然佈雷,但突然被無法控制的強烈情感吞沒了,跟靠在伯父身上,伯父伸出手臂攪住亘的身體。
好一會兒,就這樣不作聲。
「對不起呀。」伯父說道。「大人的任性盡讓你難受。太過分了。真是太過分了。」
沙啞顫抖的聲音,伯父的心在身體裡面哭泣,那哭聲沒有帶出淚水,混雜在伯父沒有淚容的,大人的聲音里。
「伯父。」
「嗯?」
「我,見過伯父了吧?」
伯父轉過頭,從上窺探亘的臉。
「從何說起?」
伯父疲憊青腫的臉茫然若失,他真的摸不著頭腦。
啊,對了,得到第二顆寶玉時,我穿過光的通道返回現世時,來到媽媽住院的房間,要離開的時候,伯父來了。所以,那些都是今後要發生的事情。
可是,我已經返回現世了,所以,那些事情已經不會發生。
時光已返回。在幻界度過的時間,並沒有作為現世的時間計算。這一點終於產生了實在的感覺。返回「煤氣之夜」的節骨眼,就是這麼一回事。
若是這樣,有更牽掛的事情。蘆川美鶴在哪裡?大松香織怎麼樣?說來,還有那個石岡健兒……
伯父用厚實的手掌摸著臉。亘想安慰伯父。我已經沒事了——亘想讓伯父直到超過「沒事」意思的「沒事」。
可是,亘不知從何說起。一下子甚至有想哭的衝動。雖然不是悲傷,但擁有了大得毫無辦法的感情,就會哭出來。因為亘還是個孩子。
因為亘已不是勇者。
亘舒緩地倚著伯父,整個人靠著。伯父的身體溫暖,有洗液的香氣。
「伯父。」
「嗯?」
「我一放心,就有點想睡了。可以睡嗎?」
「當然可以啦。」
亘閉上眼睛。一進入淺睡,立即進入夢鄉。是乘坐達魯巴巴車的夢,馭座上有基·基瑪,正用勁頭十足的聲音催促達魯巴巴。
這時流下了眼淚。返回現世終於流出的淚水,帶著令人懷念的味道。
等到天亮最終也沒能見到媽媽,亘和伯父暫且回家。
早餐用麥當勞搞定。早晨的麥當勞店空空如也,一名坐在吸煙區的西服男子邊讀報邊吐煙圈,煙霧飄到吞咽薄餅的亘身邊。
「亘。」
「噢?」
伯父一手端著塑料咖啡杯,微側著頭。
「什麼事?」
伯父將杯子放回托盤,為難似的皺著眉頭。
「你,嗯。」
「噢。」
「你好像一下子堅強了。」
雖然是平靜的口吻,卻包含著驚訝。伯父看亘的目光里,包含著「觀察」的因素。
亘微笑起來。心中像溫水漫溢一樣,感覺溫情和感激以及不可名狀的閃光之物在擴展。
並不是「一下子堅強了」啊,伯父。我一直在旅行,剛回來的。
「我覺得媽媽活著,真是太好了。」亘說道,「不能死呀,對吧?」
伯父點點頭,代替了「是的」。他的眼睛濕潤了。
學校已放暑假。去學校也見不到人。亘直接前往蘆川美鶴和小姑的公寓樓。
早上,管理員正往堆放點運送垃圾。亘通過自動門跑進大堂時,他並不理會,到亘氣喘喘地走出來時,他停下手上的活兒,奇怪地望著亘。
「什麼事,小朋友?」
「那個,那個……」
蘆川的名牌沒有了。信箱的那個門牌號上,掛的是一個嶄新,雪白的名牌。
「請問,蘆川一家搬走了嗎?」
「蘆川?」
「一個年輕女人和一個跟我這麼大的男孩的家庭。我跟那孩子是朋友。」
管理員以手扶額思索起來。噢噢,他拍一下腦門兒說道。
「搬走啦。」
「什麼時候?」
「就是最近。學校開始放暑假那天吧。」
「您看見他們二人走的嗎?是兩個人嗎?有那男孩子嗎?」
管理員對亘的追問招架不住了。不過他好歹是個老練的大人,馬上以攻為守,反過來瞪著亘。
「你問這些幹什麼?你要跟他是朋友,不是早該知道了嗎?」
「你說實話,你到這裡來幹什麼?咦,你好像見過的嘛。」——管理員兩手插在腰間,開始要動用他的權威時,跟已無影無蹤了。
該問誰?雖然想早點見阿克,但他不熟悉蘆川。
找宮原。宮原佑太郎。他們同為尖子生,宮原與蘆川很鐵。還是同一班的。噢,宮原家在哪裡?
宮原佑太郎在舊木房子的園子里,正和弟弟妹妹一起照料牽牛花和向日葵。走路搖搖晃晃的妹妹拿著一把可愛的紅色噴壺。宮原正為長得比他還高的向日葵加支撐的木杠。
跟手搭在庭院的鐵棚上,打聲招呼:早上好。宮原猛然回頭,似乎頗為吃驚。
「咦,不是三谷嗎。早上好——一大早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