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分隔的心

港口城市所諾。

港口一角,是一座座寂然的倉庫,都是舊木板加鍍鋅鐵皮的屋頂。雨水管因海風而銹跡斑斑,像死蟲子般蜷曲著腳從屋檐垂下,發出「哐擋哐當」的聲音,由城市俯視海面,呈籃黑色,潮水味兒濃重,但港口城市的生氣並沒有達至這裡,人們走在蜿蜒的路上,步伐沉滯。

所諾是個過氣城市。它在招徠擁有風船的大商人方面落後一步,那些大商人隨著風船航道的開闢而興旺,富上加富。它只靠小風船商搞中型風船生意,由陸路運入貨品。所諾規模小,曾是活躍的漁民市鎮。雖然積累了運送魚和魚類加工食品的經驗,但在經營北大陸想要的和相應返銷給南大陸的品種繁多的商品方面,顯得辦法不多。食品和雜活不能用一個倉庫觀念打理。北方帝國的特權階級通過風船商人賣過來的古董傢具,都需要細緻的修復或打磨,明知加工品之後可賣好價錢,所諾港男子粗糙的雙手卻力不能及。要弄到別的城市去,又對運出的手續不甚了了,在這個過程中,每年要錯過好幾次商機,嗅覺靈敏的風傳商人們就把所諾看扁了,不久便不來問津了。

在所諾謀生的人,與其說是真正意義上的航海男人,毋寧說是打漁男人。當他們斷定不能靠海吃飯了,便紛紛散去,離開所諾。剩下的人便依賴日益貧瘠的所諾鎮,過著緊巴巴的日子。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哈達耶或達克拉這種名聲在外的工業港、商業港盛極一時,當然便被聯邦政府置於嚴密監視之下,強化管理。於是,所諾小港便時來運轉,擔當了一個具有嘲諷意味的角色。搞非法活動的風船商人雖然納不到營業執照、缺乏資金、在聯邦政府那裡也吃不開,但渡海技術和膽量、冒險精神,卻不輸給任何人——所若滿足人們對「低下經紀」這種角色的需要。

做偷渡的中介。

現在,偷渡已成為所諾鎮的地下資金源。不知情者無從打聽。但是,對於迫切需要知道的人,偷渡中介和船夫則悄然打開門後。說是「副業」,規模實在太大,叫作「產業」,又不能理直氣壯,但為了城市的延續,生活在所諾港的人們就只好扮演這個角色。這裡面也還有特殊的附加價值:享受一下其他城市、其他地方所不能滿足的樂趣,以及一些驚險。

並肩佇立於海風之中的倉庫街,顯現處一種情調:工人們在路邊一邊消磨時間,一邊等工做。當中有一個阿握拳標記的小船公司。屬於這個公司的唯一一座倉庫壁上,同樣的標記漆成黃色,雖斑駁仍顯眼。在二樓的辦公室,壁板發出嘲味和霉味,窗框「嘎吱嘎吱」響,給人極寒酸的感覺,但人人都處之泰然。這件公司的總經理,也就是唯一一條破爛中型風船的船長,是安卡族的老人,他生活在海港霧靄中的船上。這樣既節省另外買房、租房的錢,且自己來收搭、看管船隻,也省了錢。

而既沒有員工也沒有客戶的辦公室,則是藏匿偷渡客——嚮往北大陸的南方人——的極方便的隱身處,他們可一直待到出航的時候。船長也並非從一開頭就這麼打算。藏起一個人,這事情實際做起來相當麻煩。可有可能的話,最好是談妥偷渡的事,收下預付款,然後直至會合出海前都不要照面。然而,在出船前放任偷渡客,他們往往在寂寞的市鎮上鬧出事端,或因舉動不慎得咎,被抓到警備所,不但生意告吹,他的行當也幾乎敗露。出過好幾次事之後,船長學乖了:在偷渡客上船被送上茫茫大海之前,把偷渡客置於自己眼皮低下的最安全的做法。

可一年之中,適宜航向北方的時機也就三四次而已。不可能一年到頭幫人躲藏。每回讓人在辦公室住下,充其量是一晚兩晚,最長不過四天五天。若接到各地讀星人發出適宜出航的表示,就急急把偷渡客往艙底一塞,悄然溜出海上,送到會合的大型風船上即可就此「拜拜」。

然而,這一次的偷渡客情形不同。

這是個年輕男子,他總是急不可耐。他用威脅的口吻越說越來勁,無論如何都想儘快偷渡到北方。他找到船長,是在適宜出航的前幾天,卻強硬地要求「今晚出船」,到最後把船長也惹火了。

沒風就出不了船。即使時機到來,還必須避開負責港口警戒的警備所的耳目,所以出航時機不易確定。船長雖然惱火,還是作了解釋;船長打算攆他走,讓他找其它中介者。這一來,那男子狂怒,摔椅子踢板牆,最後要離開倉庫時,從樓梯上滾了下來。他不是踏空摔倒,而是癱倒了。看樣子是太激動,一時昏厥了。

船長進退兩難。就這樣把他扔到路旁也可以,但若附近出現怪異的人倒卧路旁,容易吸引警備所的高地衛士們來周圍搜索流連。在所諾鎮,與偷渡相關的船東或船員都有一套,懂得套好警備所,使警備所對他們視而不見。但高地衛士裡面也很有硬氣,收買不靈,且所若的警備所也要與其它警備所取得平衡,迫於給首長面子的需要,有時也會冷不防擺出強硬姿態,所以大意不得。

沒有辦法。船長把昏倒的小夥子拖進辦公室,護理一番。男子幾乎沒有隨身行李,只有一個紙筒似的東西,命根子似的抱住不放。此人瘦骨嶙峋,身上的衣服也破爛不堪。鞋底快掉了,腳底満是泡,胳膊上留下許多繩索磨出的傷痕。船長很驚訝,心想他去登山了?

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名顧客尚未蘇醒過來,已有別的訪客上門找他。而且是個小孩。他的裝束像個讀星人,或者在工礦之國阿利基達難得一見的魔導士。他身披長至腳踝的黑色斗篷,手持鑲有大顆寶玉的手杖,可怎麼看,他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他也說要北渡。

「您跟他是一起的?」

對於船長的問題,那孩子瞥一眼面無血色、躺在一旁的小夥子,答道:「不是一起的。不過,我認為跟他一起,能保證渡海到北邊,便跟來了。」

從孩子冷淡的口吻,船長猜他們並不熟識。孩子望那躺卧的小夥子,連眉毛也不動一根。不,這孩子的動靜,說他是一根汗毛也沒顫動會更準確吧。

像魔導士的孩子說:「我有錢。」船長確認之後,收下預付款,想問他是怎麼掙的,忍住了,總感覺有點兒可怕。

想魔導士的孩子宣稱和小夥子不是一起的,也不是熟人,卻擅自拿過沉睡中的小夥子的紙筒擺弄起來,查看了裡頭的內容。他「噢噢」地點著頭。船長問「那是什麼」,大說「與你無關」。船長說「你小子狂啊」,得到的回應是「我付你錢了」。

紙筒裡面似乎是什麼圖紙。至少在船長看來是那樣,不多就,小夥子蘇醒了,像魔導士的孩子和他悄聲商談起來。船長送食物和水到辦公室時,聽見了片言隻語,基本上時那孩子在說話:

「從教王那裡聽說你了。」

「鏡子被毀掉了吧。」

「我對你的目的沒興趣。」

二人用冷淡的口吻說著些不明所以的話。年輕的男子可能由於身體虛弱之類的原因吧,似乎不能與小孩子一爭高下,完全折服。有時點頭哈腰點頭懇求對方,千萬要帶上自己一道前往。似乎那年輕男子因為向船長支付了預付款,已經身無分文。船長大為不滿:我險些百忙乎了。

因為這樣的經過,船長便比平時更加留神,為將這些客人留在辦公室而熬費苦心,目光一刻不離。可是,因為為小孩和年輕男子完全不打算外出,倒也不大費事。而且,船長也不願接近他們。每次跟他們說話,像魔導士的孩子便投來冰冷的目光,令人很不痛塊。

可怕的程度與日俱增。騎士,像魔導士的孩子看似很有錢,他的手杖又極漂亮,船長被這兩點所吸引,心裡頭曾動了一下惡念:放倒小孩子,奪過他的手杖……

當然,這些思考都是深藏不露的,臉上看不出,人家無從知曉。只是,不過第幾回送餐上去時,船長的目光偶然掃一下靠牆支著的手杖時,辦公室簡陋的用品——木桌子,突然從牆邊滑出來,擋在船長與手杖之間。不是有人動它,是它自己動了起來。船長吃一點嚇癱了。

「嘿嘿」的笑聲傳來,船長回頭望去,是像魔導士的小孩在笑。他坐在露出彈簧的破沙發上,交疊雙腿。

「別瞎打主意為好哩。」像魔導士的孩子說道。

這是,木桌突然又滑動起來,向後退回原來的地方。桌上的舊筆插和墨水瓶倒了,滾落地上。

牆壁邊上,鑲在手杖頭上的寶玉閃爍著變換色彩——先是紅色,其次淺綠,然後藍色,最後是琥珀色,彷彿顯示某種意思。

船長在衝出門的同時,口中疾速念叨著女神頌詞,幾乎咬著舌頭。那是真正的魔導士啊,不可捉摸的術士。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就這樣——連今天在內是第五天了。

船長打開倉庫的門入內,仔細上鎖。客人暫住期間,總是這樣做的。然後走上二樓辦公室。

今晚日落後出海,他來通知這個消息。老實說,大鬆了一口氣。那討厭鬼,但願他早早離開。另一方面,一想到送那怪異的魔導士少年出海,抵達北大陸前,有近半個月要一起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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