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教王

圖案升降機下到的地方,有與圖案形狀一模一樣的大廳。頭頂上方是開放的,冷空氣從那裡灌入,即便在大廳里,也跟在室外差不多冷。細粒的粉學、凍住的雪被吹進來。大廳里沒有凍住。類似大理石的石壁。石頭走廊延伸至亘的前方。

「去看看。」

三人開始走過去,基·基瑪被夾在二人中間。走廊上沒有任何松明、燭台之類照明的東西,不過整體上微明可辨。構成走廊、牆壁和天花板的石頭光溜溜,放射出月光般的微弱光線。

走廊轉右、轉左。長長地延伸。各處或左或右,出現了沉重的門扉。門扉周圍粘著凍結的雪,試著推拉一下,紋絲不動,關得緊緊的。

連這裡也沒有人的氣息。

因為緊張和寒冷,三人都沒有開口說話,順著漫長的走廊往前走,走廊盡頭是一個燭焰形的拱門,門內更亮一些。三人往裡走。

過了拱門,走到伸出的露台。至天花板位置無遮無擋,似乎有三十米高。房間圓形,四壁環繞著台階。亘往前走,隔著露台的扶手窺視下方——扶手邊有轉世花紋,曲線頗似優美的藤蔓。他發出「啊」的一聲。

階下的圓形大廳中央,放置著一面大圓鏡,直徑與亘的身高相仿。是真實之鏡。鏡子旁有一把扶手椅,一名白袍男子——那個召喚亘的男子頹然躺在椅子里。他原先握在手中的槌子,此刻也離開了他那隻無力垂下的手,掉在腳旁。

亘跑下樓梯。他一時想不出說什麼好,只顧衝上前去,抓住白袍男子的手腕。

「挺住呀!您可要挺住啊!」

亘一搖他,他頭上的銀冠歪了。與在真實之鏡中所見一樣,這男子一頭白髮,眉毛也盡白。但年齡則比當時想的要年輕,想是不到三十歲的樣子呢。

男子的勁項像折斷了一樣側向一邊,他睜開了眼睛。亘窺視他的臉,然後送了一口氣。

男子睏乏地眨一下眼睛,想從椅子里欠起身子,卻痛楚地呻吟起來。亘扶他一把,讓他靠坐在椅背上。

「你是……『旅客』吧?」

聽聲音果真很年輕。他的眸子也很清澈,肌膚富有彈性。可就是那麼一頭白髮。

「對,我名叫『亘』。」

基·基瑪和米娜這才下了階梯,趕上來。男子打量三人一番。

「他們是我的旅行夥伴,陪我來到這裡。對不起,我們費了些周折才趕到。」

「你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是搭乘火龍過來的。」

男子露出笑容,眼睛也睜大了些。「太好了。您碰見火龍了?我……我都沒能遇上。他們在幻界里已經很稀罕了。」

之前通過米娜的真實之鏡呼喚亘時,此人說話頗生硬,此刻他使用不做作的「我」,亘感覺他更年輕、坦率。同時又更令人費解了。

「總而言之,離開這裡吧。臉色很差呀。一定是在這種嚴寒里得肺炎了。」

亘抬手試試男子的額頭。原以為他會發燒,一試卻是冰涼。男子的臉呈鉛灰色。

「還有其他人嗎?一起逃吧。到暖和的地方去。」

男子聽了亘的話,緩緩地搖搖頭:「已經沒有人了。都死掉了。我是最後剩下的,只有我一個。」

他的聲調與其說是悲哀,毋寧是一種自嘲的口吻。

「請教我『教王』,大家都是這樣稱呼我。我曾是眾人的領袖,曾經是的……。」

教王。迪拉·魯貝西曾是與老神教有關的信眾的遁世之鄉,這倒是一個適合的稱呼。

不過……疑竇叢生。

「您這個樣子——是怎麼回事呢?」

米娜蹲在男子的膝旁:「是瘟疫嗎?因此其他人都死了?這裡以前也這麼寒冷?」

「回頭再聊吧。這裡還是早走為妙啊。」基·基瑪呻吟似的說道。

「米娜,給我搓一下背。這樣我就會精神啦。我把這個人背起。」

白袍男子把一隻手放在亘手上:「我不能離開這裡,這裡很快就要毀滅了。我也要死去。我不能逃走。女神不允許這樣坐。」

女神?亘雙目圓睜,輕輕攤開兩手,指著四周說道:

「這是怎麼回事?可這裡——你們是老神信徒吧?隱居在此的吧?所以,您也被稱為『教王』,不是嗎?」

「不,不是的,只是,在地面上就成了那個樣子。」

男子淡淡一笑。如同薄冰裂成碎片落下一樣,沒有表情的外表從他臉上剝落。

「這也包含在與女神的盟約裡面。不在地面上徒勞地鬧氣事端、斷絕與地面上的聯繫,這樣作,從南大陸的政治態勢來考慮,是最恰當的。所以我們信守諾言,一直如此。不過毀滅的時候也終於來臨。女神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吧。人是狡猾的,而且人心脆弱。早晚會出現意志薄弱的人,要背棄曾經宣誓永遠信守的盟約。於是大家都得為此遭受懲罰。」

歌吟般的喃喃自語。亘的思路一時沒有跟上。

「您在說什麼呢!」

白髮飄飄的年輕教王看著亘的眼睛。

「我跟你一樣,也曾是『旅客』。」

就是說,來自現世的來訪者?

「包括我在內,這裡居住十一名現世的人。他們都曾是『旅客』。他們期待改變自己的命運,通過要御扉、來訪這幻界。」

追懷往昔的眼神。

「但是,我們這十一人都沒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大家在幻界的歷險征途失敗了、選擇了放棄旅行。不過,大家也不想在自己的命運一成不變之下,厚著臉皮回到現世……」

亘驀然,看著教王瘦得尖起來得下巴。澄澈的眸子里出現了一層陰翳,亘頗在意,在他看來,與其說是疲態,毋寧說是無從派遣的無聊。

而且,這個人很像某個人。亘覺得似曾相識。

「所以,你們就留在幻界了?」米娜小聲問道,呼出的氣白蒙蒙。

「對,沒錯。」教王點頭,「女神為這些遭受挫折的『旅客』建造了這座城市。而我們就接受命令,在這裡過起隱居的生活,這是讓我們留在幻界的條件。」

米娜深受感動地重新打量起高高的天花板。

「全都關在這裡,不許踏出外面一步?」

米娜這張小小的面孔、無法掩飾內心的想法,表情一時一變——它清楚地呈現著: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條件。

亘接過米娜的話頭問道:「一直待在這裡,不會厭煩……無聊嗎?你們需要在這裡發揮什麼作用嗎?」

教王抬起頭,瞥一眼身旁那面碩大的真實之鏡。

「我們的任務,就是看守著它。」

「這——是真實之鏡吧?」

基·基瑪向鏡子走近一步,想用厚實的手摸一下,又作罷了。

教王點點頭。「『旅客』都會在幻界之旅中找到真實之鏡。一人一面,肯定會遇上。在旅行結束時,必須把它歸還女神。因為不允許重返幻界,否則很危險啊。」

「危險?」

「對。只要使用真實之鏡,就可以往來於現世。」

亘看看米娜的臉。米娜心領神會:

「我從小就被教導說,這面鏡子是家裡的護身符,切不可離身;但我對鏡子的作用一無所知。也許爸爸媽媽也不知道。」

「因為是禁止傳授的。」教王說道,向米娜笑笑,「不過,現在就知道了吧?」

米娜遲疑著點點頭,說道:「不過,我並不想用它來幹什麼。」

「在這個幻界里,並非儘是那樣的人的嘛。」

教王看見掉在腳旁的槌子,揚一揚盡白的眉毛,緩緩抬起,擱在膝上。似乎直到看見的一刻,才察覺槌子已從無力的手中劃落一樣。

「這面真實之鏡,是昔日在這裡生活的十二名『旅客』的鏡子彙集而成的,真實之鏡本身有靈魂,融合之後,成了這個樣子。而我們則看守著它。不讓人靠近——以防有人來往於現世和幻界,另有企圖。」

十二人。剛才說的是十一人。亘心中一怔:不祥的預感。

「人數多了一個呢。」

教王看看亘,微笑道:「對,最近有一個人逃走了。現在仍在逃。他就是逃亡者,撕毀了與女神的盟約、背叛了女神。我們中間出現了這樣的叛徒,我們就得接受女神的懲罰。」

「還有這個……」話卡在亘的咽喉里,「冰封的城市呢?是女神為懲罰你們,把城市凍住,是毀滅嗎?」

教王點點頭。他的下巴垂至胸前,閉上雙眼。

「這有點太嚴厲了吧?」基·基瑪開口道。也許是凍得發麻了吧,他的發音有點怪異,「我們的女神慈悲為懷。為一人背約,就要消滅你們所有人,太過分了。沒有弄錯吧?」

「神原本就很嚴厲。」教王閉著眼說道,「而人是弱者。總會為眼前小利所蒙蔽,違背女神的約定。女神很清楚,因為迄今這種情況已重犯了多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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