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告白 第三節

——哥哥!漆黑之中佑俐孤零零地佇立著,不知道哪邊是左,哪邊是右。

——哥哥,你在哪裡?

遙遠的對面出現了哥哥的面孔,沒有血色,瘦削衰弱,但確實是哥哥,是森崎大樹的面孔,他正在微笑。

然後,他向佑俐揮揮手說「再見」。

——站住!你別走!

追上去!現在還來得及。可腿腳卻不聽使喚,心有餘而力不足,無法邁出一步。

森崎大樹蒼白的面孔越去越遠。

——哥哥!

哥哥的手不知何時變成了黑色的觸手,遲疑不定的佑俐看看自己伸向哥哥的手,它們也開始變成黑色。

「不——」

在大喊的同時,佑俐從夢中跳到了現實。她彈了起來,眼前是碧空,是碧空那紫色的雙眸。

她冷汗淋漓,全身攣縮成一團,隨即感到身子底下硬邦邦的,這才發現自己是在卡達哈爾僧院遺迹的瓦礫當中,正躺在代替床鋪的塌倒方柱上。

「佑俐大人!」剛才跪在方柱旁的碧空站起身來伸手攙扶,佑俐卻縮了回去。碧空慌忙退後,懸在半空的雙手握在了一起,困窘地耷拉下腦袋。

佑俐感到臉頰上有涼冰冰、濕淋淋的東西——自己在哭。好冷!

頭頂上方是藍天,透出暗紅色的白雲悠然自適地慢慢飄移。

她吸了一口氣,冰冷澄澈的戶外空氣流人肺腑,胸腔深處焦急躁動的心臟受到新鮮空氣的濯洗漸漸沉靜下來。她更深地吸了一口氣,嗆得咳嗽起來,但越呼吸就越輕鬆起來。

「佑俐,是我呀!」這是阿久的聲音。你在哪兒?啊,在碧空的肩膀上。它抽抽著鼻頭,抖動著長鬍須。

「我去那邊可以嗎?我摸摸佑俐沒事兒吧?」

阿久的耳朵和鼻頭都被凍紅了,碧空也冷得縮著肩膀。

「到這邊來,阿久!碧空也來!」

她主動伸出雙臂,把跳過來的阿久放進衣襟,並順手握住碧空的手把他拉了過來,然後緊緊地抱住他。

「對不起!請原諒!我沒事兒了!」佑俐放聲大哭起來。

哭啊哭啊,佑俐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拉特爾醫生大概一直在觀察佑俐的狀況,當佑俐用手絹擦了臉、擤了鼻涕並嘆了口氣的時候,黑衣拉特爾醫生出現在瓦礫深處洞窟的出口,手中端著冒熱氣的大銅杯。

「你清醒了嗎?正好,把這個喝了吧!」

散發著甜香的飲料,喝下一口,喉嚨里舒服順溜多了。

「你摸摸額頭上的徽標!」拉特爾醫生用手指輕輕敲敲自己的額頭。

「它也應該可以為你自己療傷,而且,即使是守護法衣不能防護的損傷它也可以幫你康復。」

佑俐按照醫生說的做了,徽標傳出一股暖流,她感到這股暖流流向身體的每個角落,逐漸恢複了元氣。

「『奧爾喀斯特』大人用不著醫生嘛!」

拉特爾醫生莞爾一笑,佑俐也以微笑回報。她很高興能夠這樣,並對碧空和阿久也投去微笑。

「阿什又要責難佑俐是個愛哭的『奧爾喀斯特』了!」

「阿什?」拉特爾醫生有點兒納悶,隨即點了點頭,「你是說迪米特里吧?」

他撩起黑衣下擺坐在佑俐的腳旁。太陽已經西斜,但還很明亮。即使在戶外陽光下端詳,拉特爾醫生仍然是美男子。

「阿什帶你來跟格爾格——水內一郎會面,請你不要生他的氣。」

佑俐雙手捧著銅杯點點頭。

「順便……也請不要生我的氣!——我沒有阻止他。」

醫生微微挑動眉毛做了個怪相。

「好吧,醫生!」

「阿什是想讓你做出最壞的打算。」

佑俐仍然默默地點點頭。

「即使你去尋找你哥哥並與他再次見面,對於你和你哥哥來說,那都未必是幸運的事情。」

佑俐的衣領下,阿久柔軟的身體磨蹭著她的脖子。

「我認為我很明白。不,我曾經認為我很明白。現在我真的明白了。」

冷風中,拉特爾醫生的頭髮被吹亂了。

「阿什正以格爾格的話語為線索,調查有多少與基利克相關的地點。關於基利克,特別是關於他臨死時的情況,記載、回憶、傳說和流言交織混雜,很難搞清事實真相。恐怕要耗費不少時間。」

「黑特蘭的歷史書籍不可靠嗎?」

「因為很多部分都是由推翻他的人們改寫的嘛!」

佑俐懷疑,創造這個黑特蘭國的「編織者」是否認為這樣妥當?「編織者」不是站在基利克這一方的嗎?基利克的功績得不到正確傳述他能甘心嗎?

黑特蘭國已經脫離「編織者」的掌控,而對一切都無能為力了嗎?倘若如此,那「編織者」就是一個創造世界卻無法掌控世界的、半途而廢的弱者。

拉特爾醫生向以身體為佑俐擋風的碧空投去親切的目光。

「你是從『無名之地』來的,對嗎?」

碧空稍稍睜大了紫色眼睛,並像靦腆內斂的女孩兒似的驚慌失措,他好像根本沒有預料到會有人直接與他搭話。

「碧空是『無名僧』,」佑俐回答道,「醫生知道『無名之地』,是嗎?」

「我問過阿什了,他是個萬事通。」話語中飽含著親密感和尊敬之情,「所以我也知道,我所生存的這個世界是虛構的——你感覺好些了嗎?」

佑俐把手從額頭移開,情緒穩定,心跳也平靜下來恢複了常態。

「我們也曾想過,如果『編織者』能把這個黑特蘭國虛構成更加宜居、更加和平的世界就好了。」

拉特爾醫生仰望上空的雲朵,隨即眯縫了眼睛說:「儘管如此,我仍對此地賦予我生命——心存感激。」

儘管這裡是擁有晦暗歷史的黑特蘭國!

「佑俐,你有沒有想過,你所居住的世界或許也是某人虛構出來的呢!」

「可是,我們的世界——」

「就是『圈子』的中央——根源。嗯,就是這樣!所以虛構了佑俐所在世界的『編織者』正如這個黑特蘭國一樣,並不是一個人而是有無數個『編織者』。而且現在、此時此刻,他們仍在通過虛構無數的故事繼續創造佑俐所在的世界。這種想法也並非不可能吧?」

佑俐眨眨眼睛:「通過虛構……來維持嗎?」

「是的。無論從積極意義還是從消極意義上講都是這樣。」

「就連你——」拉特爾醫生把手搭在佑俐肩膀上,「也是這種『編織者』之一。你會說自己既不是作家也不是歷史學家吧?但那隻不過是立場和角色不同罷了。因為,所有的人都在用自己的生存來編織故事。」

「我也是嗎?」

「是的,」拉特爾醫生使勁地點頭,並再次轉向碧空,「所以,負咎者並不只是『編織者』,也不只是『無名僧』,我們同樣是罪人,產生罪孽並生存。因為——為了生存別無方術。」

被醫生緊緊地盯著看,碧空逃避似的伏下眼睛。阿久「唧」地叫了一聲,似乎還想調侃幾句,結果卻噤口不語。

「碧空,我倒是覺得你才是最純潔的存在。」

「豈敢!」碧空好像難以承受地趕緊說道,「我、我是『咎人』。而且,我已經被驅逐出『無名之地』了。」

「不。那不是事實真相。」

繼續講述的拉特爾醫生——那端莊的面孔上浮現出溫厚、深切理解和感同身受的神色。

感同身受?佑俐突然焦慮不安起來,同時,雖不可能有正當的理由卻產生了強烈的反感。為什麼?拉特爾醫生為什麼對碧空說出這種謎一般的話語?

醫生根本不管佑俐有什麼感受繼續講道:「你是自由的,孽債已經一筆勾銷了!」

「孽債?什麼意思?」

佑俐挺身衝進兩人之間,把拉特爾醫生搭在肩膀上的手甩開了。

「別人告訴我說,碧空被變成『無名僧』是因為觸犯了某種罪孽——力圖生存在故事中的罪孽。那是孽債嗎?事實真相是什麼?醫生的話我實在無法理解。」

「你說這話太失禮了。佑俐!」阿久用小手摸摸佑俐的下巴尖。

這對佑俐來說可是相當嚴厲的責備,這讓她想起在它變成小白鼠模樣前還只是無名的、百事通的辭書時代。

「沒什麼,阿久。」拉特爾醫生說道,他的眼睛仍然緊盯著碧空,「你應該明白我說的意思。不、越來越明白。對於你來說,這也是必要的,無法迴避的事情。」

佑俐回頭去看碧空,他忽地抬臉看著佑俐,眼中噙著淚花,眼珠上布滿了血絲。

佑俐心神不定。怎麼回事,碧空?拉特爾醫生說的話你真的明白嗎?

「因為我是『咎人』!」碧空帶著哭腔嘶啞地喊了一聲,隨即掙扎著站起身來,黑衣下擺纏在腳上,笨拙地差點兒摔倒。即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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