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理子的呼喊被轟鳴聲淹沒,只有松明的火星像是覺察到友理子的慌亂,更加強烈地閃爆著升騰在夜空中。
大法師用手輕輕握住了友理子的肩頭。
「剛才我說過,也曾有過『奧爾喀斯特』,一看到我們無名僧的作務就離開了這個地界。」
他們呼喊的話語全都跟你一樣!
大法師那乾枯手掌的觸感,通過肩胛骨傳人了心中。骨瘦如柴的老人!
「你也會這樣嗎?那我就不挽留你了。」
這是一個重大的問題——前進還是後退?老人溫和的話語在逼迫友理子做出重大抉擇。
回答當然是輕而易舉的。——這是欺騙!我不幹了!我要回去!只需一喊就足夠了。大法師說過他不會挽留自己。
但是,友理子心中有個信念不允許她這麼做,不能輕率地轉身退卻!先不要著急!更重要的是她心底里響起的一聲呼喚——不可半途而廢!
一對轉輪伴隨著轟鳴聲持續轉動,無數無名僧的赤足在地面踏出腳步聲,持續推轉沉重輻桿的手臂發出擠壓的聲響。汗腥味、土腥味、冰冷的夜氣。
這是苦役!
「大家都是人。不對嗎?」
友理子心中又是一陣翻騰,她採用了反問的語句。
「他們要換班休息,要吃東西要喝水,不是嗎?他們跟我同樣是人,可他們為什麼甘心做這種事情?為什麼淪落到這種境地?他們不覺得奇怪嗎?不覺得痛苦嗎?」
大法師正面凝視著友理子的眼睛。忽然間,他的眼皮看似有些鬆弛,倒不是年老而皺紋密布的原因。
「確實,我們無名僧也是人類之身。」
「不過,」他搖了搖頭,「從你所說的意義上來講,我們已經不屬於『人類』了。」
這有什麼區別?這不是文字遊戲嗎?友理子咬住了嘴唇。
「當然,我們也需要休息,也需要吃東西。但與其說是迫不得已的需求,莫如說是最低限度地保留自己的血肉之軀。因為,我們原本並不需要那些。」
「不睡覺、不吃東西都可以嗎?」
大法師勸慰地微笑著。
「是的。我們的身體已經是假借之物、假借的軀殼了嘛!」
黑衣袖擺在夜風中翻飛,大法師輕輕伸展雙臂。這樣一來,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身體瘦若枯木。
「在我們曾經是真人肉身的時代,每人都有自己的模樣。但在成為無名僧後原有的模樣便消失了。不,是我們捨棄了自己的模樣。」
這個模樣以一當萬,以萬當一!
「另一方面,因個體喪失而輕易忘卻個體擔負的責任,是真人肉身的膚淺之處。所以,僅僅為了牢記自己是真人肉身——曾經是真人肉身,我們才需要睡覺、吃飯和休息。因為,忘記了這些就無法履行無名僧的職責,也無法贖罪。」
贖罪——類似的話語,在來到這裡不久之後就聽說過。
「咎人!」
友理子喃喃自語。是的,確實有個無名僧這樣說過。
「咎人,就是罪人的意思吧?」
這回不僅是大法師,連他身後隨從的年輕無名僧也一起點頭。
「為什麼是罪人呢?他們都犯了什麼罪?」
大法師閃身躲開向他靠近的友理子,朝向推動轉輪的無名僧群體。
「這對轉輪名叫『咎之大輪』。」
它是送出故事、回收故事、維持故事流轉的裝置。它被命名為「咎」。
「因為無論怎樣講,故事只能是『咎』而非他物,『奧爾喀斯特』啊!」
猛烈的反駁從友理子喉嚨里迸發而出——沒有的事兒!這太荒謬了!
「故事是快樂的東西、美麗的東西啊!它是令人幸福的東西啊!」
大法師扭過頭來,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友理子。
「但是,產生『英雄』——即他的陰暗面黃衣王的,也正是故事。」
友理子哆嗦起來,她感覺寒冷,使勁兒拽緊裹在身上的毛毯。
「所謂故事,是什麼東西呢?『奧爾喀斯特』啊!」
在友理子回答之前,大法師鏗鏘有力地斷言:
「那是謊言!」
咎之大輪在繼續轉動,無名僧們在繼續推動。旁邊,友理子在顫抖。
「編造無稽之談而後講述,還要留在記載中播撒記憶。那些都是謊言!」
編造根本不存在的世界然後講述出來,那也是謊言!
將從未見過的、過去的事情,僅憑殘留的記載片斷拼接起來編成故事,那也是謊言!
「如果沒有這種謊言人類就無法生存,人世就無法建立。故事就是人類所必需的、使人類成其為人類所必需的謊言。然而,謊言就是謊言,謊言就是罪孽。」
那麼,又是誰必須贖罪呢?
「我們無名僧通過持續推轉咎之大輪,向人世間提供他們需求的謊言。為了不讓流轉停滯,我們孜孜不倦地作務。這種作務既是贖罪,也是再次犯罪。」
「我們的罪孽就是如此深重,」大法師嘆息般地說道,「其實這也是人類的罪孽。像我們這些蛻變為無名僧的人,在擁有自身個體的時代中犯下了故事的罪孽,因此我們頂替生存在『圈子』里的所有人類,擔負著為故事贖罪的勞役。」
隨從的年輕無名僧忽地上前抓住友理子的手臂。他不是在動粗,而是因為友理子站立不穩來攙扶友理子。
「對、對不起!」
友理子調整姿勢站穩腳跟,年輕無名僧輕輕地放開了友理子的手臂。
他的手很溫暖,的確是真人肉身的體溫。
友理子痛苦萬分。「這太殘酷了!」她的嗓音帶著哭腔。
「為什麼偏偏叫你們承受這種不近人情的勞役呢?既然是故事的罪孽,那就應該由全體人類來承擔,不是嗎?」
大法師那皺紋縱橫的面孔綻開了笑臉。
「你的心地太善良了!這種善良只有少年才會擁有。正因如此,『無名之地』才只允許少年來訪啊!」
「即使是在」圈子「里,也還存在著擔負故事罪孽的人們,」大法師繼續講道,「你在尋找哥哥的過程中大概會遇到他們。」
「創作故事的人們嗎?例如作家啦、歷史學家啦。」
「不僅僅是他們。另外,他們未必全都認清了自己的罪孽。」
「『狼人』們也是如此,」大法師說道,「捕獵黃衣王、搜尋危險的抄本以及護衛『圈子』的人們,也是咎人。他們在採用自己的方式贖罪。」
聽不懂!不想懂!大腦在尋求理解,心靈卻拒絕。
「故事中也有很多很多好的內容!」
「那是當然的啦!『圈子』里充滿了好的故事。」
然而,這裡沒有,「無名之地」不存在好的故事。因為這裡是故事的源泉、謊言的源泉。
「那你們也可以在『圈子』里作為人類生存,同時為謊言贖罪,不是嗎?就像『狼人』們那樣。可為什麼,只有你們必須成為無名僧呢?」
友理子的探詢已經退卻到如此瑣碎的地步。不,或許是不容置疑地得到了理解、獲取了進步。
「在擁有個體的時代做下何等壞事,才會變成無名僧呢?」
友理子心懷恐懼地詢問道。
太可怕了!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被帶到這裡或被召喚到這裡,變成無名僧呢?
大法師沉思了片刻,合上鬆弛的眼皮彷彿站著睡著了似的停頓良久。
他為什麼不能即刻回答呢?友理子心中的恐懼感在擴張,身體在顫抖。
大法師睜開了眼睛,莊重的目光投向友理子。
「即使現在回答你,恐怕也難以傳達到你的心靈里。不過,我還是把實話告訴你吧!」
我們在真人肉身的時候,就已為尋求故事中的生存而走上絕路了。
「在謊言中生存,犯下了體現謊言的大罪。因此我們失去了自身個體,成為以一當萬、以萬當一的黑衣無名僧,找到了這塊唯一能夠安身立命的地界。」
尋求在故事中生存?
更加銳利的恐懼猶似鋼錐刺入友理子的心靈,有一個無論如何要得到答案的問題。
「什麼時候能夠得到寬恕?」
大法師溫和地反問友理子:「那麼,誰能寬恕由人類必需的謊言所造成的罪孽呢?神明嗎?可神明也不外乎是人類創編的故事啊!」
謊言既不可能寬恕謊言,也不可能凈化謊言。
「那麼,你們是不是要被永遠地囚禁在這裡?」
「這塊地界里沒有時間——永遠等同於瞬間,瞬間等同於永遠。我們只是此時此刻存在於此地而已。」
不知想到了什麼,大法師枯瘦的手輕輕抓住呆立無語的友理子的手。
「請到這邊來!你可以從更高的位置觀看咎之大輪。」
大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