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去方知珍貴 第五節

住在賓館中的日子單調乏味。

一周過去了,十天過去了,森崎大樹還是沒有找到。

電視新聞已不再報道大樹的消息。奶奶說,公寓周圍也已沒有記者晃來晃去了。友理子和母親便想回家去住。

多日不見的父親瘦得脫了形,白髮又添了許多。

「友理子,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真對不起你,你一定很痛苦。今後,咱們三人還得照往常一樣過日子,等著大樹回來。大樹一定會回來的,友理子也要打起精神來!」

爸爸在拚命地為友理子鼓勁兒,媽媽也為爸爸說的話點頭稱是。大家振作起精神努力奮鬥吧!

我做不到呀——話到嘴邊,友理子又把它咽了下去。爸爸媽媽也知道太難做到,但為了友理子,爸爸媽媽也得克服重重困難。

唯一讓人略感輕鬆的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各回各家了。如果他們繼續待在這裡,肯定是又哭又鬧,要麼跟媽媽吵嘴,要麼惹爸爸生氣。過去家裡平安無事的那會兒都是如此。

——家裡的親戚都不省事呢!

哥哥曾經這樣說過。

——爺爺奶奶家和外公外婆家又不太和諧。

雖說友理子還不懂這些,哥哥卻對她這樣講。

哥哥當然心知肚明。既然如此,哥哥幹嗎還要做出讓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又哭又鬧的事情來呢?

「照往常過日子」這句話中還包含著友理子繼續上學的意思。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可是,當友理子聽媽媽說到下周繼續上學時,還是驚恐得大腦里一片空白。不,也許不是驚恐,而是反應不過來,就像是讓她去月球一樣沒有任何真實的感受。她此時還無法想像自己在學校教室中面對課桌聽課的情形。

同學們會是怎樣的表情呢?

友理子應以怎樣的表情來面對?

如此這般,現實生活卻仍在繼續。星期五下午,片山老師來到家裡,看到友理子立刻表情誇張地表現出高興的樣子。

「大家都很挂念友理子呢!課堂筆記也是同學們輪流幫你做的,你的學習進度不會落下的。」

她又跟媽媽商量了諸多事宜,她們還讓友理子待在自己的房間里。

「讓老師跟媽媽說會兒話,好嗎?」

起居室的門也被關上了。

友理子剛要走向自己的房間,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去哥哥的房間!

這次回家之後,還沒有機會進哥哥的房間,總是跟媽媽在一起。當友理子獨自看電視或讀書時,媽媽就悄悄走進哥哥的房間低聲哭泣。之前,友理子總是盡量迴避,她不忍心看到媽媽哭泣的樣子。媽媽已經萬般痛苦,再讓友理子看到自己哭泣就會更加痛苦。

森崎大樹的房間仍然保持著那天友理子窺探時的狀態,唯一不同的是,當時搭在椅背上的夾克衫現已疊好了放在床上。

她感覺自己像是在搜尋著某種錯誤,而最大、最容易忽略的錯誤,就是哥哥不在這裡了。

友理子輕輕地坐在疊好的夾克衫旁,床鋪柔和地承接了她輕巧的身體。

窗外,播放著激昂樂曲的汽車疾馳而過。今天也是個好天氣,如同哥哥去向不明的那天。

友理子孤單地坐著,孤單地聽著。

她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忘掉了什麼——到現在為止還沒哭過呢!雖說好幾次熱淚盈眶,卻不曾像媽媽那樣痛哭,即使看到爸爸哭泣也沒有哭出來。

這是為什麼呢?為什麼這樣悲傷卻沒能放聲大哭呢?

這就是「目瞪口呆」的狀態嗎?人一旦目瞪口呆,就會這樣茫然若失么?

友理子啪嗒地仰面躺下,躺在媽媽親手做的床罩上。

床墊的彈簧微微作響,床罩散發出哥哥的氣味。

一個大活人只留下了氣味,把昨天還穿著的夾克衫搭在椅背上,就變得蹤影全無,這麼多天都沒能找到。世上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友理子望著天花板,慢慢地眨著眼睛。

直到現在她仍難以置信,不能相信這會是真實的事情。

我們家居然變成了這個樣子!原以為理所當然的平常生活,如今卻被擊得粉碎。當它被毀壞了之後,這才意識到它的珍貴。

某種情感開始在心中涌動,我要放聲大哭——友理子做好了心理準備,原來就等待著這一刻,哭出來就有救了,只要能在嗚咽中吐出心中漆黑的塊壘!

然而,湧上喉嚨的卻不是淚水,友理子咬緊了牙關。

為什麼?

對了,湧上喉嚨口的竟是疑問。沒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哥哥為什麼要用刀子刺殺同學?既然苦惱到鋌而走險,為什麼不把它說出來呢?既然要逃跑,為什麼不告訴家裡去向呢?為什麼不聯繫呢?

友理子生氣了!哥哥!

友理子抬腿轉向,在床上蜷起身來。她突然犯了困,就這樣睡吧!睡一覺也許就能從噩夢中醒來,這真是一場漫長而纏綿的噩夢。

閉上眼睛,滲透在床罩上的哥哥的氣味在友理子的大腦和心中散發開來。深呼吸,真舒服。友理子已疲憊不堪,亟待休息,那倦怠甚至超出了她的想像。睡吧!睡吧!

眼皮內側,朦朦朧朧地展開了一幅景象。

那又是夢,夢的斷片。被褥的感觸和溫暖,還有睏倦。以此為開端,友理子以前的夢境恍如風揭書頁般閃動了一下,便又恢複了原狀。

那是什麼時候?夢中看到了這幅景象。一周之前?十天之前?也許更早。在夢中,哥哥出現了,友理子偶然從哥哥房門縫看到的,友理子站在冷颼颼的走廊上,哥哥的房門打開了十公分——

檯燈亮著,哥哥在窗邊跪坐,一個巨大的黑人影與哥哥面對面,哥哥就坐在人影近旁。

那是深更半夜時的事情,深更半夜的夢。友理子想去廁所,所以就夢見了去廁所。雖是偶然,雖非有意為之,她只是在夢中窺探了哥哥的房間一眼。

不管怎麼說,那個人影太大了,比普通成年人還要肥碩,看上去就像吹脹了的氣球。他頭上還戴著什麼,頭頂鋸齒般地突出——形狀就像帽子。是的,夢中的友理子看到的就是這樣。好奇怪的夢啊!不,正因為那景象很奇怪,她才以為那就是夢。總之,友理子是睡糊塗了。

她是睡糊塗了,卻又懷疑並沒有睡著。

莫非——那並不是夢?

她還記得地板又硬又涼的感覺,她蜷曲著腳趾向前走。廁所那麼遙遠,她差點兒打出噴嚏來。

哥哥朝戴帽子的巨大人影深深地低下頭去。

啊!哥哥還沒睡,也許就會轉過頭來朝這邊張望。友理子,告訴哥哥要去廁所吧!因為睡覺前喝了牛奶。

哥哥將額頭擦著地板前後移動,嘴裡哼唱著什麼。他對著面前矗立的可怕人影,喃喃傾訴、虔誠奉獻般地哼唱著。

那首歌,現在忽然從蜷在床上的友理子嘴唇里流泄出來,是友理子感覺陌生的歌,感覺陌生的旋律,感覺陌生的語言。她居然能連續地、完整地把它唱下來!

嘴唇的運動停歇後,歌聲便消失了,友理子就蜷在那裡瞠目結舌。

剛才,怎麼了?

我怎麼會唱出這種稀奇古怪的歌?只是嘴唇隨意動動居然就可以唱出來!

這是在夢中哥哥唱過的歌!

「小姑娘!」

夏末時節的羽虱振翅聲竊竊私語般傳來,可現在還是春季呀!也許是剛剛孵化仍很纖弱的羽虱?

「小姑娘!」

羽虱的振翅聲像在呼喚——小姑娘!

「小姑娘,快醒醒!」

友理子瞪著眼睛猛然起身,又突然靜止不動了。房間里並沒有活動的東西,窗戶也關著,所以連拂動窗帘的微風都不可能有的。

友理子仰望著天花板上的熒光燈。熒光燈有時會發出嗡嗡聲響,也許——會錯覺成人聲?

「小姑娘,我可不在那種地方哦!」

振翅聲變大了,越來越清楚了,真的像說話聲似的。

「小姑娘,朝這邊看!書架,書架!」

友理子身體不動,只把脖子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扭向哥哥的書桌方向,書架就立在書桌旁的牆邊。

「對,就是這邊。到這邊來嘛!」

這不是振翅聲,明明是人聲,在向友理子搭話。

友理子像給畫家做模特似的保持著原來的姿態,只是嘴唇動了動。

「你——是誰?」

沒有立刻應答。友理子緊繃著身體側耳傾聽,窗外傳來汽車駛過的雜訊。

「你到底是誰?」

友理子再次問道,又一輛汽車駛過。

沒有回應。友理子開始放鬆緊繃的神經,我——又睡糊塗了。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

振翅聲又回來了。

友理子從床上跳了起來,並向房門逃去,但她穿襪子的腳底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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