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你們兩人竟是同類……

本間所想的就是這麼回事。關根彰子和新城喬子,你們兩人是背負著同樣辛苦的人,背負著同樣的枷鎖,被同樣的東西追趕著。

怎麼回事?你們兩人就相當於是同類相殘。

本間就像冷不防被甩了一巴掌,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舉起手摸臉頰,原本乾燥的手指被汗沾濕了,天氣並不熱呀。是冷汗。

「原來……是這樣?」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本間看著倉田的眼睛,他的瞳孔直直映出本間錯愕的表情。

「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這是頭一次聽到。」

但是這樣就能理解了,新城喬子為什麼需要新的身份,為什麼假冒別人身份的計畫想得那麼周到。

倉田說得沒錯。照理說無法輕易調閱的戶籍謄本、居民卡等資料,討債公司通過獨特的手段能夠得手。只要內容一變動,他們便立刻行動,對負債人緊緊追趕。多數負債人只好讓學齡期的小孩借讀上學,自己也不敢找正式工作,四處奔波流離。

新城喬子應該也很清楚這樣的狀況,因為她曾經跟父母一起過著逃亡生活。但是——

「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的春天,她十七歲,應該還是個高中生吧。」

「是的,所以她說休學了。她很難過,因為很想畢業。」

倉田也說過,他們結婚是在四年後。喬子是否以為,經過四年的歲月,討債公司的人應該放棄了?

結了婚就要建立新戶籍。因為新戶籍的成立,她原來的戶籍——

父母的戶籍上就必須記載除籍的事實,寫上一行「於xxx建立新戶籍而除籍」的說明。

利用這條線索,討債公司的人帶著本金加利息的債權又追了上來,這是喬子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吧?於是逃亡,全家人分離。

昭和五十八年?本間想起澤木小姐跟他說過的話。

「她家趁夜逃跑,是因為住宅貸款嗎?」

倉田點頭說:「據說喬子的父親是當地公司的上班族,薪水不多,卻趕上了購屋風潮,不自量力。這是喬子自己說的。」

新城家債台高築的惡性循環,不用倉田說明,本間也想像得到。

低額的首付,高額的房貸——因為生活困苦,先是小額借款,然後找上地下錢莊。然而那是危險坡道的最頂端,一旦開始滑落,債務就像是滾雪球般纏住你的腳,讓你動彈不得……

「最後被有暴力集團做後盾的,就是那個最可惡的『十一金融』給盯上了……因為所有的債務都集中到了那裡。」

這結局簡直是抽到最壞的簽。

「半夜會來敲門窗威脅,也會到她父親的公司和親戚家騷擾,她母親因此而精神衰弱,甚至可能想過全家人一起自殺。喬子也生活在恐懼之中。」

倉田像個即將哭出來的孩子一樣,嘴角微微地抽動。

「實際上一家人決定趁夜逃跑,也是為了保護喬子。」

本間不禁皺起了眉頭。當時的她是個十七歲高中女生,那時就應該是個可愛的女孩了吧。

「債主強迫喬子從事特殊行業?」

倉田結巴地說:「喬子倒是沒有明說。只是她的父母擔心這樣下去,女兒可能會被賣掉,因而痛下決心。」

離開故鄉的新城一家人,一開始先投靠住在東京的遠親。但是不管跑得多遠,只要是親戚家,總是會被發現,還造成了親戚家的困擾。

「於是他們決定分開住。她爸爸一個人,沒有說清楚去哪兒了,總之在東京,大概是山谷一帶吧,假裝成勞工。喬子和母親來到了名古屋,住在便宜的旅館,母親到酒吧上班,喬子則是打工當服務員。」

過了一年這樣的生活,和父親之間只能依靠書信和電話聯繫。但有一天,父親出了車禍,喬子的母親只好到東京去。

「因為一年都沒出事,應該沒問題了吧,他們不禁把戒備心放下了。夫妻兩人先去拜訪最早投靠的親戚家。由於父親傷勢不重,多少也存了些錢,一家三口計畫到名古屋重新開始。」

沒想到意外的訪客上了家門。郡山的討債公司還是將魔爪伸到了東京的親戚家。

「離開親戚家時,夫妻倆被拖進車子,帶到地下錢莊辦公室之類的地方。這件事我也是聽喬子轉述的,詳細情形不是很清楚……」

她父親被迫簽下含利息的新借據「金錢消費借貸契約」,在討債公司的監視下為他們工作。她的母親也被帶到福島的一家與討債公司聲氣相通、有黑道背景的陪酒女郎派遣公司——實際上就是賣春組織。大約一年後,她母親好不容易趁其不備逃了出來,她當時的遭遇簡直就跟在監獄服刑沒兩樣。

「討債公司的人不斷逼迫她的父母說出喬子的下落,但兩人都堅持裝作不知情。」

因為母親沒有回來,喬子也知道事情不妙。她立刻將名古屋住的地方退掉了,把工作辭掉了,然後使用之前為了預防萬一,跟母親商量好的聯絡方法,靜觀其變。她將信寄到東京的某個郵局信箱。

「就這樣,逃出來的母親和她聯絡上了,兩人在名古屋市內重逢。」

喬子對倉田說,她母親整個人都變了。

「就像行屍走肉,好像身體裡面裝滿了廢水一樣。說來殘酷,卻是事實,她真的是這麼形容的。她母親自己也這麼說過。」

結果她母親不久後就因為流行性感冒引發肺炎過世了。趁夜逃亡後,經過三年半,她母親死於一九八六年的秋天。當年新城喬子二十歲。

「因為始終無法跟父親取得聯絡,不知道他在哪裡,所以葬禮只有她一個人出席。」

喬子說她母親的遺骨輕得驚人,她用筷子撿骨時,碎骨很容易便散成骨灰飄落。

本間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大概是喬子母親被迫到賣春組織工作期間,也被迫吸毒了。

「不久,喬子便抱著母親的骨灰,離開了名古屋。」

因為她在報紙廣告中看到,伊勢市內的旅館提供食宿,招募服務員。

「她心中只期待父親還活著,仍繼續寄信到東京的那個郵局信箱。」

這樣做終於有了結果。搬到伊勢半年後,她父親打來了電話。不知道是一個人逃了出來,還是因為身體搞壞了,人家不要他了,總之他脫離討債公司,自由了。他聲音沙啞,毫無精神,問一句回一句地回答喬子的詢問,也不聽喬子的勸,堅持不肯來伊勢……

「身為父親的他已經筋疲力盡了吧,連跟女兒一起重新過日子的力量都沒有了。我想,男人其實很脆弱,比女人還要脆弱。」倉田一臉正經地說完這些,他看起來像個超齡的中學生一樣。

「最後一次電話,好像是喬子的爸爸打來的,說是長途電話很貴,一下子便掛斷了。」

倉田舉起戴著婚戒的左手,擦了一下嘴邊。

「當時喬子問她父親住在哪裡。她父親回答了。不知他怎麼說的,喬子說她聽了十分難過。」

倉田閉上嘴巴,將沒有吃的點心連同盤子推到一邊,然後掏口袋,取出香煙。

「我可以抽煙嗎?」

本間沉默地點頭。倉田拿起打火機準備點煙的手勢,似乎在追逐著銜在嘴裡的煙頭,本間這才發覺他的手在顫抖。

「看來對你而言,這也是痛苦的經歷。」

手上玩弄著好不容易點燃的煙,倉田點頭說:「我和喬子工作的那家旅館的少東家認識,通過他的介紹,我認識了喬子。他說喬子人長得漂亮,氣質好,工作又認真。一見面,果真是那樣的女孩。」

一位當地名流的少爺和一個旅館服務員。倉田一開始恐怕只是抱著玩玩的心態。本間委婉地詢問,倉田才有些難為情地說:「你說得沒錯。起初我只想,有個不錯的回憶就好。」

但是繼續交往下去,倉田的想法也跟著改變了。

「變得很想將喬子佔為己有。」他想了一下措辭,然後這麼說。

「那是因為她人長得漂亮,頭腦又好吧?」

「說得……說得也是吧。但不只是那樣,漂亮的人到處都有。可是只要跟喬子在一起,我就……該怎麼說才好?我就覺得自己能夠獨立,很有自信,有種受到信賴的感覺,覺得自己有能力保護喬子。我是說真的。」

本間的腦海中浮現出和也的臉和他說的話。那個青年對喬子的印象不也是一樣嗎?

交往的時候,主導權通常都握在和也手中。無視父母的反對強行訂婚,也是出於和也的意思。知道其個人破產的事實,儘管錯愕狼狽,但和也還是沒有通知喬子,反而代替她主動追查「錯誤信息」的來源,完全像個全權大使一樣。

或許新城喬子可以讓周圍的男人對她產生保護欲,說不定她具有一種魅力,失落的時候,有人安慰;有困難的時候,別人願意出手幫忙。

其實想一想,栗坂和也和倉田康司很相似。他們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在學校都是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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