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子孫 第四章

黃河那邊,先是泛出朦朧的魚肚色的光亮,不大一會兒,一輪橘色的月亮就在沙坡頂上懸起,徐徐地散射出黃澄澄的光華。前方那片小樹林,一邊沐著月光,一邊蒙著濃厚的陰影,看起來神秘而又綺麗。古道上的車轍,在月光的斜照下更顯得凹凸不平,更顯得漫長得沒有盡頭了。

有一陣子,田野和荒灘一下子變得寂靜肅穆,像驚訝地向月亮表示敬意一般。隨即,黃河那邊吹來了一股飄忽的、溫暖的夜風,傳來了水聲和悶雷似的沙岸崩塌聲,並且更加清晰,更加震撼人心了。

毛驢車蹈蹈地走著。驢也有夜眼,老一輩人是這麼說的,就是它左前腿內側的那塊灰黑色的疤瘌。所以人坐在驢車上不用趕,它自己會認識路的。

他躺在欄板上,默默地聆聽著河水發出的一切音響。他甚至能聽見河灘邊上漩渦沖刷葦葉的沙沙聲。那聲音細微、急促,而又連續不斷,使人不能不敬服葦葉的耐力、剛毅和頑強不息的奮鬥精神。「啊,黃河,你是中華民族的搖籃!」這話不假。連河邊生長的草草樹樹,都表現出一種堅韌的生命力和無畏的英雄氣概。

唉!但是,說來慚愧,作為這個民族的個人來說,卻不總是如此英雄的。譬如吧……想到這裡,他收起了笑容,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這事情是從啥時候開始的呢?

開始是,整個世界好像一下子變得暗淡下來。天,仍然是那樣的天,天上有太陽,有月亮,有雲彩,小鳥啾啾地還在空中飛……似乎一如既往。但是,這一切的一切,熱度、亮度和力度彷彿都減弱了。人的眼睛如同害了眼病,糊了一層厚厚的眵目糊,眼前所有的東西全蒙上憂鬱的陰影……

果不其然,讓尤小舟說中了,一場建國以來從未經過的困難來臨了。

就在這樣的一天,在縣上開完整風整社的「三干會」,縣委書記賀立德把他叫到辦公室。

「情況雖然很嚴重,但我們還應該有信心,而且,我們還是有辦法的。今年,我們還是要爭取『開門紅』;要打破舊風俗,舊習慣,過個革命化的春節。你這個先進大隊,一定要帶頭喲!」

賀立德微蹙著眉,坐在辦公桌後面,雖然看起來這位縣委書記也憂心忡忡,但說話的口氣還是想鼓舞人心的。他坐在賀立德面前悶頭不響。還怎麼過「革命化的春節」呢?生產糧食的土地,好像遭到一場可怕的龍捲風的掃蕩,在一夜之間颳得精光;聽說,一車皮一車皮的吃食,運到莊戶人聽也沒聽過的叫啥「伯亞」的地方。門口貼的那副「放開壯皮吃飯,鼓足幹勁生產」的紅對聯還沒有褪色,即使是魏家橋大隊的食堂里也只能每天供應兩頓米湯了。在這種情況下,他一聽到什麼「先進」、「帶頭」的話,簡直不寒而慄。

「嗯,怎麼不說話,同志,可不能右傾啊!老實說,在這個關鍵時刻動搖,可是要犯錯誤的喲。尤小舟的教訓咱們都應該吸取呀。」

他慢慢抬起頭,接觸到賀立德嚴厲的目光。霎時,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他心頭跳了一下。果然,賀立德問他:

「你們大隊,現在誰表現得最壞?」

他避開賀立德的眼睛,裝作在考慮問題,腦子裡卻記起尤小舟那話:要時時刻刻保護好自己的鄉親……

「嗯,這個……現時都夠壞的,叫誰出工誰不出工,出工也是不出力,說是害了浮腫病,干不動……」他閃爍其詞地回答。

「嘿!魏天貴同志,老實說,你這種思想是十分糊塗的啦。什麼浮腫病?那純粹是階級敵人造的謠!」賀立德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不過還是耐心地開導說,「整風整社,首先就是打擊壞人壞事。越是在我們困難的時候,階級敵人就越猖狂,這是個鐵的邏輯。老實說,不打擊壞人壞事,我們就不能領導群眾度過困難。這是次運動哩。當然,大多數群眾是好的,壞人只有極少數。你想想,誰的表現最壞?嗯?」賀立德把重青放在「最」字上。

「要說壞嘛,各有各的壞法。」他仍然不點具體人的名字,「富裕了,人人都不錯。生活一困難,那真是『洪洞縣裡沒好人』哩。」

「哎呀!」賀立德被他搞得煩躁起來,「你一向精明能幹的,這會兒怎麼這樣糊塗了?這場運動,我還準備先從你們大隊試點,然後在全縣鋪開哩。同志,要爭取走在運動的前頭呀!」但是賀立德畢竟是個有修養的幹部,他把面前的文件往旁邊挪開一點,壓了壓自己的急躁情緒,又恢複常態說,「魏天貴同志,上面的估計,在全國範圍內,好人佔百分之九十五,百分之五是地富反壞右和各種各樣我們還沒有發現的階級敵人。老實說,我們這個省又比較特殊。解放前我們省不到一百萬人口,可地方軍閥的部隊、政府里的公職人員就有十萬。所以我們省比例就更大些了,『雙打』的任務就更重了。我們不按百分之十,也不按百分之五,最保守的估計,百分之二三的壞人總有的吧?你老實說,一百個人裡頭有沒有兩三個壞人?對呀!這你也承認有吧。按這個比例,你們大隊四百多個社員,難道就沒有七八個壞人?你好好想想。」

「嗯……是不是都得送去蹲勞改?」沉默了一會兒,他試探地問。

「這個嘛,那不一定,像你們這個一向先進的大隊,當然不必要都送去勞改,挖出來,管制住就行了。但是,極壞的一兩個,還是有必要法律制裁的。不這樣,打不下壞人的氣焰。」

看來,再沒有講價錢的餘地了。他開始認真動起腦筋來,想著把誰送去蹲勞改合適。那「挖出來,管制住」的,不必操心,隨便拿誰頂個數都行。管制不管制,在他手上哩。

全大隊四百多個社員,他了如指掌:地主王海早死了,子女都在外面,有的教書,有的還當了幹部。幾戶富農和他們的家屬,現在膽子比兔子膽還小,干起活來比驢還聽使喚,也不能昧了良心說人家壞。其餘的都是貧農、中農。他扳過來、撥過去,覺得把誰送去蹲勞改都不合適,最後,精明剽悍的眼睛竟茫然起來。

「嗐!」賀立德又煩躁了,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手掌在文件上一拍,「這還用想么?老實說,就你莊子上的魏德富,偷得路斷人稀,差一點就是土匪了!還有管制分子韓玉梅,到現在還拉社隊幹部下水。這都是擺在你鼻子底下的,還見不著么?你就把那兩個壞傢伙抓起來!唉,你平常主意蠻多的,在關鍵時刻卻倒退了,魏天貴同志,你要好好檢查檢查你思想哩,老實說,最近一個時期,也不知道你怎麼搞的,右傾得厲害。幸虧你不是國家正式幹部……」

他挨了一頓批,騎著自行車從縣上回來。寒風凜冽,砭人肌骨。月光晦暗,其色慘淡。前車輪在一塊凍土疙瘩上一顛,車把一歪,他連車帶人翻倒在路邊的溝里。幸好,哪裡也沒有摔傷。他就勢坐在溝邊的土坎上想開了心思。

魏德富,是他自小一起打驢仗的小夥伴。青年時代,他們又一起渡過黃河,逃到了內蒙古。魏德富本來是不用逃的,他沒有犯法,只不過為了送他。那天凌晨,魏德富一面劃著羊皮筏子,一面唱著:「我說當兵的,沒個好東西!一把把我拉到高粱地呀,我說當兵的……」過了河,把筏子一扔,說了聲:「我也跟你走吧,到大草原上開開眼界……」就跟他走了。到了內蒙古,魏德富也不給山西人的羊櫃好好放羊,整天在草原上東遊西竄,在蒙古包里吃飽喝足,臨走還要順手牽羊。家鄉解放了,他們倆一起回來。土改分地以後,魏德富安安生生地捏了幾年鍬把子;娶了妻,生了子,老老實實地當了莊戶人。可是,自開始「低標準,瓜菜代」,這個人的老毛病又複發了。

他何嘗不知道魏德富「偷得路斷人稀」。不過,兔子不吃窩邊草,魏德富從不動魏家橋大隊的一草一木。再說,他五個娃娃,就像春天在河灘上插的柳栽子一樣,高矮上下差不了多少,最大的一個才九歲。不偷,拿什麼養活他們呢?

黃河凍結了,聽不到嘩嘩的水響。但他仍不沉默,還在以冰層威嚴的拆裂聲不可抗拒地顯示著自己的偉大、永恆和內在的生命力。「啊,黃河,你是中華民族的搖籃!」他耳邊好像又響起了尤小舟的歌,歌聲隱隱約約,若有若無,因而失去了雄偉壯烈的神韻,變得如絲如縷,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他深深地低下了頭去。

「人民,不在書本、本子上,不在報紙上,就在你的周圍,就是你的鄉親……」這話不假。但是,賀立德的話也有他「鐵的邏輯」。不是嗎?第一,階級敵人完全可能趁咱們困難的時候來搗亂。這時候不搗亂,還等啥時候?第二,全國有百分之五的壞人,決沒有估計過頭。反過來說,這百分之五的壞人也不會只在書本上,在報紙上,也肯定在自己的周圍。那麼,按百分之二三的比例層層分配下來,不是很合理的么?魏家橋沒有,別的地方也沒有?說不定更多哩!

月亮下去了,寒風颳得更厲害。那陣子,農村連報曉的公雞也給宰了,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總快天亮了吧……他坐在溝邊的土坎上想了一晚上,終於讓他想出了一個應付的辦法。

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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