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子孫 第三章

夜色正悄悄地湮沒田野,湮沒草灘,遮住了遠方深藍色的群山,抹去了天邊的地平線。不知不覺的,天上這兒那兒就出現了閃閃爍爍的星星。星星又像會下子兒,越繁衍越密,一會兒就在頭頂上撤下一大片。道路已經模糊不清了,只有風帶來一陣陣濕潤的空氣和微弱的汩汩聲,說明驢車還靠著河沿。

呱噠、呱噠、呱噠……驢蹄聲均勻而單調,像縣委牆上那面掛鐘的砣砣在搖擺。真的,時光飛逝,歲月如流,這一切過去了多少年啊,但現時想起來還跟昨天一樣。

這時,他又返回來想起賀立德。這種聯想是很自然的,因為他跟尤小舟和賀立德有了私人情誼,都是從他們倒霉的時候開始的……

一九六六年,先是從北京來了一幫「紅衛兵」、「丫停丫停」的,在縣城刷了好些大標語。有一股子還跑到魏家橋的黃河邊來,嘰哩哇啦地擠在一張羊皮筏子上。告訴他們危險,他們不聽,還手舞足蹈地叫喚「浪遏飛舟」。結果,筏子讓他們弄翻了,一個小尕子沒爬到岸上來,四五十個莊戶人往下游尋了三四十里都沒尋見屍首,其餘的才水淋淋地逃了回去。以後,又說是中央下來了多少多少號文件,縣城機關、學校、工廠的人刷地一下子都成了「革命造反派」。這些「造反派」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去揪已經調到地區去的賀立德。

批鬥賀立德那一天,他作為魏家橋大隊的代表,也應召前往參加了。批鬥大會設在縣委前面的大廣場上,黑鴉鴉的一大片,總有幾千人,正是報上常說的,「紅旗招展,鑼鼓喧天」。批鬥之前,「造反派」的宣傳隊先演節目。一群穿綠軍裝的男男女女上了台,個個濃描艷抹,豎眉立目,一會兒站成一排,倏地又人踩人地疊起羅漢,舞著拳頭,扯開嗓子大喊:

革命的你就站過來!

不革命的就滾他媽的蛋!

滾他媽的蛋!

罷他媽的官!

殺!殺!殺!

嗤!這是啥節目?還不如過去集上耍皮影子唱的好聽哩!他坐在台下,無趣地伸起脖子環顧了一下四周,驀然,往昔的情景突地在他意識中跳躍出來:這個廣場,他是太熟悉了。小時候,他經常趕著毛驢來趕集。天還沒有亮,懷裡揣著媽媽昨晚上烙的饃饃,把雜毛織的褡褳朝驢背上一甩,顛呀顛地一陣小跑,三十多里路,到集上也就剛出太陽。那時候,廣場上當然沒有鋪柏油和水泥,被人踏車碾成粉未的黃塵和牲口糞,厚厚地積了一層。光腳丫子在上面走,又涼爽又軟和。清晨,嗅著灑上露水的塵土和牲口糞便的清涼氣息,簡直沁人肺腑……

批鬥大會會場西面,現在縣上最大的一所中學的舊址,在當時是集上最高的建築——一座用土坯砌成的洋教堂。他聽過那裡面老唱「天主愛我,我愛天主……」洋教堂上有個尖尖的小塔,塔裡面有口小銅鐘。要是逢集那天正是禮拜,你聽吧,那口鐘就丁兒當兒地晃蕩起來,隔七八里路都能聽見,驚得家鴿子和野老鴰成群成群地撲騰撲騰亂飛。中學前面的操場,是過去洋教堂的花園。在這裡,他第一次見到西紅柿。那藤條上垂下的又紅又大的洋果果子,曾使他多少次流連忘返。啊,那是什麼年月!人經的事情少,見的世面少,人也就那麼單純樸實。

批鬥大會的檯子下面,正是當年姜麻子開的包子鋪,帶賣羊雜碎湯。這是那時縣上最高級的食堂。鋪子前面老是飄出如霧的蒸氣,香味四溢,集上幾乎所有的狗都集中在這裡。

「嗬,剛出籠的熱包子咧!一咬一嘴油……咋的?小兄弟,來一盤吧?」那時候,賣吃食不論斤兩。

他摸摸懷裡的烙餅,咽下一口口水。老爹死得早,光陰就靠他這個少年人維持,他已經懂得算計了。

「來碗雜碎湯吧。」

「好——一咧!」

姜麻子真捨得放作料。熱騰騰的雜碎湯上浮著厚厚的一層辣椒油,再撤一撮香菜,有紅有綠,看著就叫人嘴饞。雜碎湯沾烙餅,吃得滿頭冒熱汗。後來,姜麻子看他大小也是個頂門戶的掌柜的——黃河邊上,地廣人稀,許多貧農也有自己的土地——乾脆給他立了個摺子。那種紅皮摺子,現在已經失傳了,就和台上宣傳隊的手風琴一樣,一拉好長,合起來像本小紅書。吃一碗雜碎湯,在上面記上一筆,莊稼熟了以後再結賬……

可是,現在,姜麻子也低著腦袋站在一大幫等著上台給賀立德陪綁的牛鬼蛇神中間。原先老剃得光光的青皮頭頂上,枯焦的亂髮像經了霜的三棱草。掛在脖子上代替那骯髒的羊皮圍裙的,是一塊寫著「反動資本家」的大牌子,他知道姜麻子的包子鋪里,夥計自來就是姜麻子的老婆兒女。咋成了資本家呢?

他再扭過脖子看看縣委大院,更是感慨萬端。在這裡,他平生第一次領悟到什麼是榮譽感。他曾胸脯上別著紅布條條,展直腰板在這過去是鎮公所的大門進進出出。正因為它是過去的鎮公所,他才真正體會到共產黨比國民黨好。在地方軍閥統治時代,黃灌區的農民吃穿倒能勉強湊合,就是徵兵、派糧、鬧匪受不了,從他能趕毛驢來趕集的年歲起,每年都得被拽來受一次「國民兵訓練」。後來,乾脆把他征了兵,穿上了二尺半。來鎮公所集中的那一天,小腳的寡婦媽騎在毛驢上,由弟弟陪著,哭哭啼啼地一定要跟著來送他。到了集上,還在如今蓋了縣醫院的小照相館照了張相。媽說,照個相,人的霉影影子就脫在紙上了,人就能轉運,忍痛花了五升米的價錢。現在那張發黃的相片還掛在一長溜形形色色的獎狀中間。相片前面,是一盆白不滋拉的叫不上名字的花,人背後掛著黑不溜秋的布單子;母子三人都耷拉著八字眉,哭喪著臉,呆若木雞,真是一副倒霉相。

但是,霉影影子雖然脫在紙片片上了,人卻沒轉運。他披了兩年黃皮,因為木馬、單杠、石鎖耍得好,各項操練一學就會,眼看要補上個班長時,弟弟卻得了絞腸痧,請神婆子下了一晚上大神,沒救過來,一命嗚呼了。

他跑去請假,又叫剛從「中央步校」受訓回來的連長半文半白地勉了一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勘亂未果,何以顧家?」他一氣之下,半夜趁站崗的機會闖進連部,一把把連長從床上拽下來,先用襪子堵上嘴,一邊揍一邊罵:「驢日的,我叫你養兵!驢日的,我叫你養兵!……」直到小白臉連長斷了氣,才知道闖了禍,扔下槍跑回老家。

當然,家裡是待不住的。第二天凌晨,魏德富劃著羊皮筏子送他過了黃河,逃到了蒙古地的大草原,投到山西人開的羊柜上當了個羊把式。和游牧的蒙古人打了兩年交道,家鄉解放了,他終於回了家。這時,才知道老媽已經死了,全靠鄉親們照顧給埋在莊子西邊的高崗上,家裡的房子物什也靠鄉親們保存下來。人出過遠門,遭過難,才知鄉土親。從此他就一心一意給鄉親們辦起了公事,走到「官面」上來了。

也就在這時,也就在這個集上,他第一次見到賀立德。那時縣委大院還沒修起來,賀立德笑眯眯地站在鎮公所門口的高台階上,迎接他們這些貧農代表。他激動地握著賀立德軟綿綿的手,曾把對共產黨的感情全部傾注在這個政委身上。

賀立德那時可精神啦。國字臉放著紅光,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高顴骨,大腮幫,還留著城裡人那種偏分頭。賀立德給他們作報告,講黨課,三句話離不開個「老實說」,還有一句話他永遠也沒有搞懂,叫「鐵的邏輯」……可是,現在……

賀立德在浪翻雷鳴的口號聲中被押上台來,他瞪起細長的鷹眼,驚得閉住了氣。要不是這個人胸前的大牌子上有「賀立德」三個字,他根本認不出來了:偏分頭剃成了陰陽頭,兩頰深陷,面色灰白,上面還有青一塊紫一塊的淤血斑。「造反派」把他的胳膊向後一扭,往上一抬,他齜牙咧嘴的,整個面孔可怕地擰成一團。

接著,事先準備好的「造反派」拿著稿子上台來揭發賀立德的「三反罪行」。首先提到的是六○年的「雙打」。

「糟了!」他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了看兩邊的人,低下了腦袋。「要提『雙打』,我也跑不了。」

幸好,發言的「造反派」掀過一頁稿紙,「雙打」也就算揭過去了。隨後就是數落賀立德的歷史。說賀立德年輕的時候在西安參加過三青團,說他是胡宗南派到延安來的特務,要不,為啥家裡開著中藥鋪,放著少東家不當,要跑到山溝溝里去住窯洞?這些,他卻聽得津津有味。

折騰到中午,批鬥告一段落。散了會,全縣「革命造反聯合司令部」的司令吳尚榮——一個修造廠的工人,特地在人群里找著他,拉他到「司令部」去吃中飯。

「走吧,老魏,我還要跟你談談哩。」吳尚榮也穿一身綠軍裝,胳膊上的紅袖箍有半尺寬,胸前戴著一個有碗口大的像章,喉嚨沙啞地說,「你是全縣農民裡頭有影響的人物,咱們工人幹部正要得到貧下中農的支持哩。」

「嗐!咱們農民有啥力量,一個個都是榆木腦袋。」他聽著不是找自己算「雙打」的賬,於是裝作傻乎乎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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