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牢情話——一個苟活者的祈禱 第二章

……觸及靈魂……

——摘自一九六八年報刊社論

刷、刷、刷……暴雨抽打著大地,也抽打著每個人的心。後牆皮上那一團滲過來的褐色的水跡在陰險地向四周散開。我們都知道,只要這面土牆被雨水滲透,它馬上就會自動坍下來。於是,這團水跡就成了一座指示我們生命終結的時鐘,成了一片會吞噬人的魔影。

轟——!接著是一片嘩嘩的水浪拍打聲。我們驚懼地面面相覷。這不知是哪幢房子的牆倒塌了。倒牆一般是往外的,但我們頭頂上是一塊塊水泥板,一塊就有六百多斤。它們似乎馬上就要壓下來,把我們變成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我們十個「犯人」先是和鑽出洞的耗子一起,在牢房裡亂竄,但是不久,渾濁的洪水就從牢門下翻滾進來,耗子被淹得只剩下尖尖的鼻子和稀疏的鬍鬚,我們又只得上了炕,守在垂死的「三反分子」旁邊。

「媽媽的!他們還叫我當特務呢!」天津下鄉青年小順子忍不住了,從炕上一躍而起,膛過沒過腳脖子的泥水,撲到牢門擂打起來:「開門!開門!媽媽的!你們要把老子壓死到裡頭呀?!媽媽的!開門!開門!……」

然而,他的喊聲和射門聲,被淹沒在外面一片可怕的聲浪中了。

「喂!大渠決口了!喂!把人都撤到羊圈……喂!快把人撤到羊圈……」

急驟的暴雨聲,慌亂的膛水聲,婦女恐懼的哭喊,孩子驚嚇的啼叫,大人憤怒的咒罵,牲口不安的嘶嗚,混合在一起,凝成整整一大塊壓倒一切的聲音。是的,是一大塊。我們每個人都感覺到了這塊聲音沉重的分量。它不是像水泥板那樣會壓在我們肉體上,而是現在就直接壓在我們的魂魄上,使我們每個人都像承受不住似地索索發抖。

小順子停下來,惡狠狠地看了看門板,又驚慌地跳到窗口向外張望。

焊著鋼筋的窗外,是厚厚的、鉛灰色的雨幕。這時,視覺已毫不起作用,外界的恐怖只是通過聽覺在折磨我價。突然,一頭毛驢又扯長嗓子喊救命似地大叫起來。這種粗獷、獸性的哀嚎,像在我們已經不能承受的重量上加了最後一坨硅碼,一下子把我們生的希望完全壓垮了。我們明白了:革命群眾已全部跑光;他們撇下了我們,和這頭失群的毛驢一起等待死亡。小順子首先大哭起來:

「媽媽的!媽媽!媽媽的……他們還叫我當特務呢!媽媽……」

他既是在罵人,也是在呼喚媽媽。原來,他和一夥小青年養了一條狗,起名叫「娜佳」,農建師參謀長下連隊視察。小順子喚著娜佳,「來,來,站起來,跟師首長握握手。」於是就被視為「目無領導」,關進牢房,聽說,他還在自由的時候,他媽媽從天津來看他,風塵僕僕地趕到連隊。他高興地撲過去喊道:「媽媽的!昨天接你你不來,媽媽的!今天沒接你你倒來了。媽媽的!……」現在,他在罵人的「媽媽的」之中,是真正想念起他的媽媽了。

「唏、唏、唏!多事、多事、多事!……」「現行反革命」「多事先生」蜷在炕角,滑稽地翻著白眼,翹起一根手指威脅地指點著我們,「唏、唏……多事、多事……」

這個富農出身的會計,一天早晨在一面土牆上發現了「劉少奇萬歲」幾個粉筆字,慌忙報告給軍管會,但是,查來查去,他本人卻成了最大的嫌疑犯。他也就在漫長而艱苦的交代過程中精神失常了。現在,他只會說:「唏,唏、唏、多事、多事!」我們都叫他「多事先生」。

「天塌下來啦!革命和反革命都完蛋啦!」「國民黨殘渣餘孽」——一個老機修工人猛地蹦起來,神經質地、嘶啞地喊叫著。

「嗚嗚……鳴嗚……」這是蜷在西邊牆根的小陳在悲慟地哭。他的罪名他自己不願意說,但我們人人都知道。他把臉埋在膝蓋里,兩手抱著頭,沉浸在傷心的黑暗之中。也許,在黑暗裡,他心上又浮現出他那美麗的愛人的身影了吧,他竟越哭越響,最後變成了大聲的嚎陶,他的嚎陶,和小順子天真的哭喊不同。這不只是對生命的留戀,更多的是對生活的控訴。這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呼號,使我們都震動得戰慄起來。

「你嚎什麼?膿皰!你為什麼不把老婆送給人呢?你嚎什麼?你為什麼不把老婆送給人呢?……」農建師生產處技術員老秦抬起頭,大聲咒罵這個年輕的農工,而且用了極其難聽的髒話。他是一九六二年的大學畢業生,在上大學以前就入了黨。前年夏天,他響應「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的號召,組織了一個「毛澤東思想戰鬥隊」,現在卻作為「壞頭頭」被關進來。他一向是文質彬彬的,動作帶有演員那種故作瀟洒的氣派。而今天,他突然一反常態。命運的捉弄、人身的凌辱、不公正的處理,再加上現在死亡的恐怖,把在人類身上還沒有全都蛻盡的獸性從他身上一下子引發了出來。在他瘦削的臉上,只看見兩道的的逼人的目光和齜露出來的尖利的白牙。他的身子,像一頭被打傷了的野獸,痛苦地蜷縮成一團。此時,他表現出來的一點殘存的人性,僅在於他想安靜地死去。

「唏、唏!多事、多事、多事!……」

後牆上那團魔影又擴大了。它的邊緣沿著土牆草泥的細縫向四周伸展,就像一幅太陽的圖案……

忽然,三個「刑事犯」不約而同一齊撲向小陳。一個揪住他的肩膀,一個揪起他的頭髮,一個捂住他的嘴。

「……狗日的!嚎得人心煩!就是秦技術員說的:你把你老婆送給當官的嘛。活該,活該!誰叫你討了個漂亮老婆!……」他們下手並不重,一個個臉上還帶著瘋人的笑容。他們不過是要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發泄一下剩餘的精力罷了,可悲的、根深蒂固的奴性在此時依然控制著我們。我們沒有一個人想起招呼大家合力砸開牢門,跑到安全的地方去,至少同革命群眾一道,跑到沙丘上的羊圈去,卻在這間死屋裡自己作踐自己。

「這樣子不對的啰!應該把我們也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唦!這是故意把人往死里整嘛……」李大夫不停地用湖南腔的普通話反覆嘮叨。他顫顫巍巍地,不時用沒有光澤的眼睛瞅瞅牆上那團魔影。那片寫著「資產階級反動權威」的、從日本尿素袋上剪下的白尼龍布,就像一片壽衣在他胸前抖動。

只有我,安安靜靜地背靠牆坐著,頭垂在蜷曲的膝蓋上。可是,我的腦子裡卻翻騰著一個極其邪惡的念頭:媽媽您要趕快死!快死!快死!死在我前面!想到她會看到我血肉模糊的屍體,我的心就揪緊了,像被抓住的蛇一樣扭動。是的,現在我的心就像毒蛇一樣。我都能感覺到有股毒液從心臟沿著血管蔓延到全身。它不僅使我手腳冰涼,使我捏緊拳頭,使我咬牙切齒,而且正一點點腐蝕掉我對人的善意,把我原來單純、天真、熱情的細胞變成一團團癌組織。

一個多月以前,農建師「聯委會」命令我到這個團場來「辦學習班」。雖然這個武裝連以關押本師各種犯人而聞名,使我有一個不祥的預感,但我還是抱著良好的意願——我,一個年輕的「摘帽右派」,應該在這場史無前例的偉大運動中蕩滌身上的污泥濁水,把自己徹底改造好。那天,媽給我炒了碗蛋炒飯,沖了碗醬油湯,為了不使湯潑出來,一直用手扶著搖搖晃晃的破桌看我吃完。我出了院牆,坐進在門口等我的吉普。媽像一尊塑像似地立在斷牆的豁口中間,只有一綹白髮在微風中拂曳。她憂傷的眼光從松垂的眼瞼下凝望著我,給了我最後一點母愛的光輝,我再一次目測巷口自來水站到我家那口大缸的距離,看到那條用碎磚鋪就的坑窪不平的小路,想到媽一個人今後生活的艱難,我的眼睛濡濕了。但是,我絕沒有想到這就是永別。我在大學一年級時因為在《詩刊》上發表了一首歌頌人道主義的詩而被打成右派。開始。我雖然對給我的帽子有過懷疑,但一遍一遍的批判終於摧垮了我的自信。在思想檢查中,我把自我譴責推到了極端,最後真的以為自己是罪孽深重的了。我痛心疾首,認為只有今後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才能報答黨和毛主席的關懷。所以,不論在六○年摘帽以前和以後,在學校和這個省的農業行政部門,我都以努力改造世界觀和勤勤懇懇的工作受到領導的好評。後來,十幾個農場合建成准軍事組織——農建師,我仍然是一名稱職的幹事。我一直謹小慎微地在被指定的圈子裡生活,從沒有越出家門到機關的那條馬路一步;文化大革命以來,也沒有卷進什麼派性鬥爭。這一次,我仍然以為是黨和毛主席用另一種形式對我的考驗和教育。來到這個小小的武裝連,我一下子被這裡幽美的景色迷住了。這裡綠樹環繞,渠水淙淙。長滿夏秋作物的寬闊的條田,一檔檔平鋪在一眼望不到邊的原野上。兩旁長著茸茸青草的鄉間土路,溫馴地在腳下蜿蜒。不論走到哪裡,都能嗅到綠色植物在陽光下發出的熱烘烘的香氣。儘管無休無止的強度勞動折磨著我,我還是能享受到鮮明的、清新的、純樸的自然美。這些可感可觸的美的實體,當然比康斯太勃或柯羅那些細膩的風景畫更動人。它經常使我心曠神怡,忘卻疲勞,沉浸在邏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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