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巧克力 第四節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六號這天,真莉再次背起簡單的行囊出發。這一次,她不是去工作。而是跟著攝製隊大伙兒從肯亞飛去南非的開普敦。開普敦從十二月三十號起舉行一場連續二十四小時的電幻音樂會,迎接千禧年的降臨,許多支世界著名的電幻樂隊都會在那兒表演。真莉跟她的同伴們想去看看。順便度個假。

她就住在開普敦市中心長街的一家旅館,那是市中心最熱鬧的地方。十二月三十號那天,她從那場音樂會回來了,跟她一起的,還有同樣是攝影助手的日本女孩由美子,她們兩個都受不了那裡的人太擠,玩了一會就決定結伴回旅館。真莉也想留在房間里聽泰一的節目。兩年來的除夕,她都沒錯過,千禧年的除夕,她更不想錯過。

除夕的午後,真莉和由美子在市中心一起逛街,兩個人買了許多手工藝品。真莉又買了一雙可愛的輪胎涼鞋。由美子先回旅館去了,真莉獨自留在旅館旁邊的唱片店看看。她逛了一會,竟然無意中在唱片架上發現一張「藍貓」的唱片一不是她認識的藍貓,而是一支非洲樂隊。她覺得很好玩,馬上拿去櫃檯付錢。拿看大包小包從唱片店出來的時候,突然有把聲音叫她。

「真莉!是真莉嗎?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她轉過頭去,看到跟她說話的竟是柴仔,柴仔身邊站著山城,還有那個她闊別多時的人,泰一就站在山城和柴仔後面。

他絲毫沒變,只是頭髮長了,依然是三個人之中最突出的。兩個人目光相遇的時候,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愣在那兒好一會。他那雙大眼睛望著她。朝她咧開嘴笑笑。

「聽曼茱說,你去了非洲叢林拍紀錄片,是嗎?」柴仔又說。

「是啊!我跟同事來看音樂會,你們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們也是來看音樂會。」山城說。

「音樂會還沒完啊!昨天人大擠,所以我今天不去了。」真莉說。

「泰一也是說人太擠,嚷著要走!我倒是捨不得走。」柴仔說。

「你見鬼去!」山城捅了他的肋骨一下,說:「要不是我們一路揪著你走。你早給人踏死了!」

「啊……真莉,你買了什麼?」柴仔問。

「唱片。」她說。

「什麼唱片?」

她連忙把唱片藏在身後。她不想泰一看到她買的是藍貓的唱片——雖然這是非洲的藍貓。

「就是非洲音樂啦!」她說。

「我也進去看看。」柴仔跟山城說了一句,兩個人便一起進了唱片店。

「你好嗎?」泰一首先開口說。

她微笑點頭,問他:

「你不用做電台節目么?」她明明前一天還聽到他的節目。

「千禧年除夕,電台有特別節目,暫停一天,明年再會。」他掛著一個微笑說。然後又說:

「真巧啊?在這裡碰到你。你住哪裡?」

她仰起頭,指了指背後的那幢旅館。

「你晒黑了。」他說。

「唉,沒辦法,在非洲嘛!我一定變得很難看了。」

「噢……不。你看來很好。」

她笑了笑,說:

「難得啊!你沒取笑我今天這身打扮!」

他挑了挑那兩道烏黑的劍眉,說:

「這裡是非洲,就不能要求大高了!你沒變得像非洲土著已經很好啦!」

她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陽光下,他那雙黑眼睛熠熠生光。

「今晚一起吃飯吧?」他突然提出來。

「啊……好啊!」她咧嘴笑笑。心中一陣喜悅。

「我六點鐘來接你。」他歡喜地說。

「那麼,六點見。」她盡量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我住一零七。」

五點鐘,真莉站在鏡子面前。撅著嘴,很不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模樣。在非洲生活的日子。誰又會好像住在城市裡那樣悉心打扮。現在,她一年多以來頭一回端詳鏡子中的身影,才發現雪白的皮膚已經離她而去了。雖然每次在外頭她都拚命塗防晒膏,也戴著草帽,可陽光還是不好應付。還有她的頭髮。來南非之前,她狠心把留了多年的長髮剪掉,省得要打理。她的頭髮如今短得像男孩子,就跟泰一、山城和柴仔他們沒兩樣。待會跟泰一吃飯,他又不知道會怎麼嘲笑她了。他也許會皺皺眉說:「怎麼你來了非洲,以前那個獅子頭反倒不見了。」

真莉想著想著禁不住笑了。她帶來的隨身衣服只有那幾件。她根本沒想到會碰到朋友,更沒想到那個人竟會是泰一。現在,她挑了行囊里最好的穿在身上——一件芥末色低領中袖的汗衫和一條粟子色吊腳褲,只能這麼湊合著穿了。泰一待會見到她,肯定又會說:

「哎呀呀……以前教你的全白費了?」

「不,他肯定會說得更難聽的。」她思忖。

她皺皺鼻子對鏡子里的身影笑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那麼在乎他的想法。

「不過就是舊朋友碰面吃頓飯罷了?」她跟鏡中那個心情有點緊張的自己說。但她偏偏又希望沒那麼簡單。三個鐘頭之前在樓下剛剛看到他時,她覺得好像從來都沒跟他分開過。

突然。真莉又想起什麼似的,臉上的微笑頓時消失了。她怎麼會傻得一時忘記了呢?她是因為這樣才來到非洲的。她和泰一之間,隔著一個紫櫻。

她撇撇嘴。離開了那面鏡子,悶悶不樂地想:「哎……我真傻。」

她又想:「不過是舊朋友吃頓飯罷了,山城和柴仔也會一起來的啊?」彷彿這麼重複對自己說便會減少一點期待,讓心情好過些。

她看看鐘,五點半了,時間好像過得很慢似的,她想找些什麼來做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那麼,待會見到泰一的時候,便不會顯得很期待了。他總是很容易就看出她的心思。她在房間望了一眼,看到擱在桌上的那台手提電腦:

「啊呀呀……我已經兩天沒看電郵了!」她想起來,就坐到椅子上。盤起兩條腿打開電腦。她的郵箱才兩天就塞得滿滿的,其中許多封都是曼茱寫給她的。

「她幹嘛塞滿我的郵箱啊?」她心裡想著,先打開曼茱昨天第一封電郵來看看。

真莉,

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陸子康昨天出車禍,死了。

真莉驚得喊了一聲:「哦!」,雙手捂住嘴巴。過了一會,她伸出發抖的手指把曼茱的電郵逐一打開來看。曼茱一直追間她有沒有看電郵,又把報紙上車禍的照片傳送過來給她。那宗車禍是十二月三十號凌晨在港島東區走廊發生的,陸子康的車子以超過兩百公里的時速撞上路邊的石墩,車子斷成兩截,他腦袋碎掉了。跟他同車的一個新進的小艷星給拋出車外。也死了。曼茱告訴她,子康車禍前剛從一個派對出來,喝了許多酒,那個小艷星是他交往了大半年的新女友。

真莉,

你還好吧?己經看到了我的電郵么?很擔心你。

真莉的淚水急湧出來,下巴顫抖著。陸子康死了!怎麼可能啊?他還這麼年輕!她想起她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香港的啟德機場。那天,她滿懷心事地出發去多倫多。當她排隊經過檢查站時,旁邊那一行突然有個人叫她。

「真莉!」

她轉過頭去看看,竟然是陸子康。他一個人,手裡拎著一件輕便的行李,下巴尖底下的山羊須己經不見了。看見她時,咧嘴朝她笑笑。

「天哪!為什麼會在這裡見到他!還要在這個時候!」她心裡大呼倒媚,沒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她以為過了檢查站就可以擺脫他,沒想到他又追上來了?問她:

「你去哪裡?」

「多倫多。」她不,情願地回答他。

「哦……我去日本拍外景。」他又不忘得意洋洋地告訴她:「我剛剛當上副導演。」

她瞥了他一眼,臉上沒表情。

「你畢業了吧?」他沖她笑笑。

「唔……」她應了一聲?

「今年市道很壞呢……要不要我幫你找工作?我倒是有些辦法的。」他說。

她掃了他一眼,不耐煩地說:

「不用啦。」

他有點難堪,兩人默不作聲走了一段路。

「我跟郭嫣兒分手了……」他重新開口說。一副他一點都不懷念的樣子。

「是嗎?」她口吻冷淡地說。心裡想,狗男女的下場本該如此。接著她冷淡說:

「我要登機了。」

她沒看他一眼就逗直往前走。她的心情本來不太好,他也不能讓她的心情再壞一些了。她只希望以後再也見不到他。

現在,她坐在異鄉旅館,哭了。她曾經發誓不會再為這個人哭的,她違反了自己的誓言。他很壞,她曾經多麼恨他,但她畢竟愛過她。從前,她覺得他壞得不能再壞,可如今他死了,她想,他以前做的一切,並不是要傷害任何人,只是因為他軟弱。

她原諒了他的一切,但他已經不能復活了。她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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