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夜的聲音 第七節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飛快。十月中旬,藍貓的故事紀錄片正式開始拍攝。真莉跟山城和柴仔熟絡了一些。她發現山城比女孩子還要愛美,他會刻意在鏡頭前展露自己比較漂亮的那邊臉。他喜歡打扮,對男裝和女裝的潮流都了如指掌,聊起時裝和化妝來,他健談得就像女孩子的手帕交。

這個發現不禁讓真莉感到有點慚愧。她覺得自己壓根兒就不像個女孩子。她不是不愛美,只是,美麗和懶惰之間,常常是懶惰這一方戰勝。她把那頭固執的黑髮在腦後束成一條馬尾,為的是方便打理。她平日連一把梳也不會帶在身上,頭髮亂了就用十根手指撥幾下。拍片的日子,她經常穿的是汗衫和吊腳褲,踩著一雙露趾涼鞋或是布鞋。她甚至把一條毛巾搭在脖子上綁了個結,隨時用來抹汗。當她為自己的隨便感到慚愧時,她會在心裡安慰自己說:

「等到我有時間,我會打扮得比較像個女孩子!」真莉也發覺柴仔是大家的開心果,他長得並不醜,笑起來滿可愛,只是個兒實在太小了。一件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掛在一個稻草人身上似的,一陣風就會把那身衣服吹得鼓脹。但是,只要手上拿著兩根鼓棍,如痴如醉地打鼓,他就比許多高大的男孩子都有魅力。

然而,真莉始終對泰一摸不透。她發覺泰一似乎一直都在暗地裡觀察她。他看她的時候,那神情像謎一樣。有趣的是,真莉其實也在悄悄地觀察泰一。她不禁想起那句調皮話——「要不是你在看我,又怎知道我在看你?」她思付:「是不是因為我在觀察他,所以我覺得他好像也在觀察我?」

有一次,泰一不在,真莉轉彎抹角地問柴仔和山城:「藍貓的歌有沒有在電台節目里播過?」「藍貓有沒有做過電台訪問?」「你們認識電台里的人嗎?那會對藍貓很有幫助的呀!」真莉嘴裡說的是藍貓,心裡問的是泰一。但是。不管山城或柴仔,都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告訴她。電台從來就沒播過藍貓的歌,那些唱片騎師只會播流行歌。所以,他們己經好多年沒聽電台了。

「看來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假使泰一真的在電台主持過節目,沒理由不告訴他倆的呀!」真莉心裡失望地想。她多麼渴望泰一就是一休啊!她想跟他說聲謝謝,謝謝他陪她度過一九九六年的十二月。她還要告訴他,他的節目是她聽過最難忘的。

「啊呀……要不是他老是在那裡觀察我,我會直接問他!」真莉心裡不忿地想。

不過,真莉得承認,除此以外,泰一這個人還是挺好的。他答應讓她和曼茱拍藍貓的故事,藍貓根本得不到什麼好處。這出紀錄片不會公開放映;換句話說,藍貓不會因此賺到知名度。泰一這麼做,純粹是幫她倆的忙。

拍紀錄片的日子,真莉和曼茱抬著沉甸甸的攝影機跟著藍貓到處去,有時是天琴星、有時是樂隊秀、有時又回到林家大宅的音樂室。

十一月初的一天,真莉終於在那幾見到林老奶奶了。那天,真莉要拍攝藍貓平日練歌的片段。她拍了一會,換了曼茱拍。真莉獨個兒走到屋前的庭院散步,好消化剛剛吃下的那塊文華酒店餅房的紐約乳酩蛋糕,沒想到林老奶奶也在院子里,手上揣著一束剛剛摘下來的小黃菊。她依然是個美人胚子,體態輕盈。她該有七十歲了,看上去卻比真實年齡年輕許多。真莉一眼就認出她來了。靦腆地朝她咧嘴笑笑,不知道該說什麼。

「啊!你就是來拍紀錄片的那個電影系女生嗎?」林老奶奶首先開口說。

「是的,林老奶奶。」

「噢!叫我蘇菲亞!泰一沒告訴我你長得這麼漂亮啊!」林老奶奶抓住真莉的手臂說。「拍電影最好玩了!你要努力呀?要為我們女孩子爭口氣,這個圈到現在還是男導演的天下!」

真莉有點受寵若驚,一味只會傻傻地點頭。「泰一這孩子像我,喜歡音樂!」林老奶奶說,臉上帶著幾分自豪的神情。

「他長得也像你。」真莉說。

「噢!」林老奶奶那兩道柳葉眉皺了皺,瞧著真莉:「該怎麼稱呼你?」

「叫我真莉好了。」

林老奶奶撅了撅嘴,說:

「真莉,泰一才沒我這麼漂亮!他像他爺爺和爸爸。林家的男人沒漂亮這個遺傳,他們只有高大的身材、聰明的腦袋和一顆善良的心。不過,對一個男人來說,這己經很足夠了,對吧?啊,要是他們沒那麼固執和死心眼,我會更喜歡他們!」

真莉忍不住璞嗤一笑。在庭院里見到林老奶奶的一刻,真莉還有點擔心自己不會說話。她想,要是曼茱跟她一起便好了,曼茱比較能說會道。真莉沒想到這種擔心是多餘的,林老奶奶一直主導著話題。

「真莉,告訴我你最喜歡哪一齣電影?我能夠從一個人喜歡的電影猜出這個人的故事。」林老奶奶扶著真莉的手臂說。

真莉告訴林老奶奶,她最喜歡的是杜魯福的《祖與占》。

「啊……」林老奶奶朝真莉讚賞地笑笑:「喜歡《祖與占》的都是愛自由的瘋女孩。真莉,你將來會到處跑,我看沒幾個男孩子拴得住你。」

真莉樂得笑出聲來,她心裡想:「沒幾個女孩子不喜歡聽最後一句話吧?啊,林老奶奶還真會哄人呢?」

「真莉,你不相信嗎?」林老奶奶突然問道。真莉嚇了一跳,她沒想到林老奶奶看出她在想什麼。

「將來你會發現。我比算命師還准!」林老奶奶自信滿滿地說。

在林老奶奶眼底下,真莉不敢再笑了。她覺得林老奶奶扶著她手臂的那隻手很溫暖。五點鐘的斜陽也很窩心。她不禁偷偷想:「做個瘋女孩也不錯啊?」

一九九七年的天氣也真有點瘋,六月到八月幾乎沒有一天不下雨,這年的秋天卻又溫暖得像仲夏。到了十一月中旬,真莉還可以穿露趾涼鞋。天文學家說,造成全球反常天氣的,是厄爾尼諾現象。泰一寫了一首新歌《像厄爾尼諾的女孩》,第一次公開演唱是在天琴星。

曼茱沒法熬夜,一到十二點就幾乎連眼皮都撐不開,要回家睡覺。所以,十二點後的拍攝工作一向都由真莉負責。這天,她離開天琴星己經是凌晨一點半了。她拎著那部沉重的攝影機,獨個兒站在路邊,想攔下一輛計程車。可是,一連幾輛在她面前經過的計程車上都坐著乘客,她等了一會。一輛吉普車駛到她跟前停下來。她看了看。是泰一的車,車上只有他一個人。

泰一調低她那邊的車窗,臉上掛著一個微笑,朝她喊:

「上車吧,送你一程。你要去哪裡?」

「回家呀?謝謝你。」真莉一邊說一邊打開後車廂的門,想把那部攝影機塞進去。

「我來吧!」泰一走下車,繞到她這邊來,接過她手上那部沉甸甸的攝影機故到車裡。

他關上後車廂的門,瞄了瞄真莉說:「這部機器真重,你平時都扛著它四處去嗎?我猜你每夭天要吃八碗飯,舉得起一頭牛!」

「哼!我才沒那麼可怕?」真莉心裡想,嘴裡卻還是說了聲謝謝,然後爬上駕駛座旁邊的座位。

泰一上了車,重新發動引擎,問真莉:

「你住哪兒?」

「堅尼地城……你會去嗎?」

泰一點點頭。踏下油門,他那手車快得像一陣風似的。

「堅尼地城有個屠房,你不是要去那兒吧?我說你可以舉起一頭牛,只是隨便說的。」

真莉突然覺得很奇怪,她忍不住瞥了瞥泰一,心裡思忖:

「他為什麼突然變得愛說話?而且,這種尖刻的作風簡直像極了一休……晤……也許他今天的心情特別好……這是個大好時機啊!」

車子駛上了海邊的高速公路。夜闌人靜,車上那台音響悠悠地轉出一張抒情的唱片。真莉看了看泰一,探聽地說:

「你的聲音很像一個人。」

「像誰?」

「一休。」

「一休和尚?」他沖她笑笑。

真莉不禁滿懷失望。要是泰一就是一休,他決不會這樣說的。可是,他的聲音太像一休了。連說話的語氣都像。

「一休是個唱片騎師。」她說這話時靜靜地觀察他臉上的變化。

「男的還是女的?」泰一顯得滿好奇。

「男的。」

「不是和尚?」

「不是。」

「怎麼寫?」

「休想否認的休。」

「他節目好聽么?哪個電台?」

「沒得聽了,我是在去年聖誕節前後無意中聽到的,那節目叫《聖誕夜無眠》,半夜三點鐘到六點鐘。」

「是播歌的吧?」

「不只播歌……啊……當然,他挑的歌都很好聽……他愛跟大家玩一個遊戲……」

「什麼遊戲?」泰一饒有興味的問,那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

「他會問一個選擇題。而答案就是一首歌。比方說,有一天晚上,他要大家選四個字,說是每個剛剛失戀的人身上都掛著這四個字。你猜到答案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