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夜的聲音 第六節

到了第二天,真莉跟曼茱來到摩星嶺。兩個人下了巴士。跑過一條寬闊的馬路,這會兒正走在那條通往海邊的下坡道上。真莉覺得天氣好像有心作弄她似的,她上一次來的時候下著滂沱大雨;這一天,雖然已經是九月底,日頭卻很猛烈,她熱得臉頰泛紅,很後悔沒帶上她那頂遮陽草帽。

幸好,曼茱昨天晚上己經從忠道和忠道媽媽那兒打聽了一些林泰一家裡的事,一路上轉述給真莉聽,真莉可以哲時忘記烈日和淌著細細汗水的頸背。「泰一的爺爺奶奶可是個人物呢!你一定聽過他們的名字。」曼茱說。

「他們是誰?快講給我聽聽吧。」

「他爺爺是五、六十年代的電影大亨林文宣。」

「噢!是嗎?」真莉不禁瞪大了眼睛。林文宣在香港電影史上可是個響噹噹的名字,五六十年代許多粵語片都是他旗下那家藝影公司出品的。藝影拍了無數出經典電影,捧紅了不少電影明星。這些電影今天偶爾還可以在電視台的深宵節目里看到。

「泰一的奶奶就是五十年代著名的電影明星蘇玲,結婚之後就息影了。」

「噢,她很漂亮呢,」真莉記得電影里的蘇玲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身材碩長,專演能歌擅舞的千金小姐。她本人據說也是留學美國歸來的千金小姐。

「息影之後,她跟泰一的爺爺一塊在電影公司里工作。直到七十年代粵語片式微,電影公司也結束了。」

「那他們現在做什麼?」

「退休了啊!他們那時候賺的錢夠多了!聽說摩星嶺這幢大屋當年經常開舞會,最紅的電影明星都來過,那時可熱鬧了!沒想到我們今天也會來這裡呢!」

真莉饒有興味地聽著。五六十年代她還沒出生。藝影公司、林文宣、蘇玲這些名字對她來說就好像一段久遠的歷史般。她甚至沒想過這兩個人還活著呢!他們這些年來從沒露過臉。她想起泰一那兩道烏黑的劍眉和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原來有點像蘇玲啊!

「忠道的媽媽當了林老奶奶的私人秘書十四年。她說林老奶奶人挺好!這麼多年了,還時不時找她聊天!不過,林老爺爺的身體這幾年倒是不太好。」

「泰一的爸爸媽媽也是做電影的嗎?」

「不,他爸爸是做生意的,生意做得很大。泰一的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己經不在了。」

「噢!為什麼?」真莉驚得嚷了起來。

「病死的,是心臟病。所以,林老奶奶很疼泰一。她只有這個孫子,泰一小的時候,忠道的媽媽見過呢。她昨天跟我說:『那孩子小時候很靜,沒想到他長大後竟會組樂隊呢!』」

真莉心想:「這就是遺傳啊!林老奶奶年輕時不就是能歌擅舞的嗎?」

「他有女朋友嗎?」真莉興緻勃勃地問,希望聽他和紫櫻的故事。

「忠道怎會知道!他一定有很多女朋友啦!假如我是他,我起碼會有一打以上。」

「嗯!」真莉的希望落了空。

轉眼間,真莉和曼茱己經來到那幢白色水泥與麻石外牆的平頂大屋前面。真莉覺得屋子比她上一次來的時候有些不一樣。她想,也許是上次看它的時候下著傾盆大雨,她覺得它雖然漂亮卻有點孤清清的。今天天明氣清,才看出它的味道來。比起附近那些新蓋的歐陸式豪華大屋。這幢古老大屋看上去有內涵多了。何況,真莉今天知道了大屋主人的身份,就更覺得這幢大屋別有氣派,愈看愈有點時光倒流的感覺,愈看愈像回到了黑白電影的那個世界。

「噢,就是這裡嗎?比我想像中要古老許多啊!」曼茱走上去,踮起腳尖隔著那扇黑色鏤花鐵門往裡看。

「也許就是粵語片那個時代蓋的,說不定在電影里出現過呢!」真莉湊上去看了看,然後把目光收回來。她瞥了一眼鐵門旁邊那堵水泥牆上的信箱。心裡湧起了一絲奇妙的感覺。上一回,她來這裡偷偷把信塞進去這個信箱,沒想到今天竟然會堂堂正正的進去。她伸手按了按門鈴。

過了一會,一個身穿短袖白襯衫、黑西褲和黑皮鞋。一頭銀髮的大叔從車房那邊走出來。他皮膚黝黑,臉上的皺紋很多,有一雙皺摺的大眼睛和一個圓圓的下巴,神情溫和,看上去是這裡的司機。

「你們找誰?」大叔隔著鐵門問真莉和曼茱。

「我們想找林泰一。」曼茱說。

「嗅跟我們約好了三點鐘。」真莉插上一句。

「哦。兩位小姐請進來。」大叔殷勤地打開那扇鐵門讓她們進去。「請跟我來。」

走進那扇鐵門之後,一條寬闊的車道在她們面前展開來。一直延伸到屋前一片綠油油的草地,草地中央有一片花叢,長滿了花。真莉和曼茱跟在那位大叔後面,穿過草地上那條用扁石鋪成的走道,來到屋前的台階,台階兩旁整齊地排列著大大小小的盆栽花卉,有白蘭花、鳳仙花和沙漠玫瑰。

一路走來。真莉和曼茱緊挨著彼此,兩個人就好像很有默契地為對方壯膽似的。她們都是頭一回見到這種世面,有點不知所措,也有點害怕自己會出洋相。

那位大叔領著她們踏上門廊前面的幾級大台階。來到門廳。大叔擰了一下那扇大木門的老舊把手,大門沒鎖,她們兩個跟著走進去。

真莉一踏進屋子裡,那種時光倒流的感覺就更強烈了。她腳下鋪的是從前流行的柚木地板,那一道通往二樓的扶手長樓梯也是柚木造的,她數不清總共有多少級台階,每一個台階都很寬闊。她舉目看上去。看到樓梯頂有一排欄杆一路延伸開去,然後在一堵牆後面消失。她猜那兒應該就是睡房了。

真莉的眼睛再往上看,一盞華麗古老的巨大水晶吊燈從挑高的天花板懸垂下來。落在大廳頂上。真莉想起曼茱說以前這裡經常舉辦舞會。她心裡想:

「許多大明星都在這盞水晶燈下面跳過舞呢!那場面多麼像一出大電影!」

突然之間,「當」的一下鐘聲嚇了她一跳,接著又是「當——當——」兩聲。真莉看過去客廳那邊,米白色的牆上掛著一個胡桃木製的古老大擺鐘,這會兒剛好是三點整,那個鐘在報時。

跟這個古老大擺鐘同樣有些年紀的,是大廳中央那張靠背連扶手黑色皮革長沙發。兩旁各有一張同款的單座位沙發,這套沙發的墊子有些陷下去了。沙發前面擱著一張長方形的木茶几,茶几上一隻低矮的古董花瓶里插著一大束白蘭花。那個花梨木電視櫃看來也是古董,連那台電視都有點古老,機箱小小的。真莉心想,這家人以前是拍電影的。如今倒好像連電視也不大看了。

真莉沒有再挨著曼茱壯膽了,她覺得這間屋子雖然大,可並沒有唬人的氣派,陽光從一列落地玻璃灑進屋裡,溫暖的氣息也湧進來。那位大叔帶她們兩個人穿過大廳和偏廳,經過一條走廊,來到一扇大門前面。門後面隱約傳來音樂聲,大叔抬起手敲了敲門,沒人應答。大叔好像己經習以為常,又再敲一遍。

這會兒,真莉聽到音樂聲停止了,那扇沉重的木門從裡面拉開一道縫,泰一探出頭來。正好跟真莉的目光相遇。真莉剛剛曬過太陽的臉蛋排紅,容光煥發,那雙黑眼睛亮晶晶的,像森林裡的兩澀清水,熠熠閃亮。泰一不禁朝她咧嘴笑笑。

「泰一,這兩位小姐找你。」大叔一本正經地說。

「標叔叔。謝謝你。」

泰一把那扇門完全拉開來讓真莉和曼茱進去,然後把門帶上。她們兩個一進去那個房間,兩個聲音同時朝她們響起。

「嗨!你們來了!」

「天哪!你們真的來了?真的要拍嗎?我今天這身衣服不行!」

曼茱咧開嘴笑笑,憑著她不害羞的本事,先跟坐在一套鼓後的柴仔說:「嗨!柴仔,你好呀!」

曼茱接著又朝抱著吉他,坐在一把高腳凳上,穿一件粉紅色襯衫和白色棉褲的山城說:

「我們不是今天拍!但你今天這身衣服挺好看啊!我不覺得會有什麼問題。」

寬敞的房間燈光昏暗,落地窗帘都緊閉,免得陽光射進來。這間改裝成音樂室的房間里放著一部電子琴、一套鼓、一台專業的錄音設備。一面牆前堆放著好幾十支電吉他,窗前放著一張米白色的長沙發,柔軟的布料看上去很舒服。真莉覺得這個房間跟外面的大廳彷彿相隔了三十年的歷史,這兒才是屬於九十年代的。

「泰一寫了一首新歌,我們正在練習。」柴仔說。

「哦,那我們坐在一邊聽好了。」曼茱邊說邊坐到那張沙發上,真莉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曼茱旁邊。

泰一重新拿起一支低音吉他,找了一把高腳凳坐下來。他叉開一條腿,低下頭調撥弦線,然後朝山城和柴仔看了一眼,三個人就像昨天在天琴星表演那樣,很有默契地開始了。

那段前奏帶點淡淡的哀愁,山城的眼睛望著面前樂譜架上的那張歌詞紙悠悠地唱起來。真莉靜靜地聽著,她聽著聽著不由得驚了起來。那首歌說的是一個男孩子收到舊戀人寫給他的信時己經遲了,他沒趕上見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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