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夜的聲音 第二節

那家書店在中環蘇豪區一幢舊樓的一樓,店裡有一面落地大窗可以望到樓下的長巷。那是一條沒有車路的巷子,巷口有一間小畫廊和一家賣各種蠟燭的小店,巷子里有一家法式咖啡小吃店和一家做新派越南菜的小餐館,兩家店到了晚上都會放些露天桌椅在門外。周五和周宋晚上特別熱鬧。

書店的面積很小,名字就叫「路克書店」,主要賣些法文書和法文雜誌,也兼賣些英文雜誌。店裡平時只有老闆路克一個人。路克有二十四歲,他沒告訴真莉他的中文名字,所以真莉就直接叫他路克。

路克個兒瘦瘦的,蓄著直發,他那一頭黑亮亮又柔軟的頭髮三七分界,長度差不多來到下巴底下,右手手腕上戴著一條像鎖鏈的銀手鏈,那隻手的中指和無名指各自都戴著一枚銀戒指。他經常穿汗衫,外面罩一件黑色皮夾克和牛仔褲。路克嘴邊有個小酒窩,真莉卻從沒見他笑過。他臉上老是帶著一種優郁的神情,好像已經被女孩子傷害過三十次似的。

書店每天午後一點鐘才開門,到夜晚十一點鐘打洋,顧客主要是居港的法國人和一些本地人,周末和禮拜天的生意比較好,平時有點冷清。真莉覺得路克一個人就已經應付得來了,根本不需要找一個兼職。不過,上班幾天之後,真莉便明白為什麼了。路克根本不喜歡看店,他要麼就躲在狹小的辦公室里聽音樂,要麼就拿著一本雜誌走過去那家法式小店喝杯咖啡,然後坐上大半天。路克不在乎書店賺不賺錢。他開這家店好像只是為了找點事給自己做。

真莉很快就愛上這裡。那家越南小餐館的春卷和牛肉河粉很美味,法式小店的三明治、咖啡和那種四方形的苦巧克力蛋糕都不錯。在書店裡,所有的書和最新的雜誌,真莉都可以看,她的法文也進步了一些。她聽過路克跟客人說法文,他那一口法文說得好漂亮。

真莉剛來書店的時候,曾經懷疑路克會不會就是一休。路克喜歡的那些音樂跟一休喜歡的有些相似。真莉覺得一休可能也是蓄長發的、喜歡穿黑色皮夾克、戴銀手鏈、神情優郁、平時不愛說話也不愛笑的。雖然路克的聲線聽起來不像一休,但是,通過大氣電波傳過來的聲音,也許跟真實的聲音有點不一樣啊!

然而,過了沒多久,這種想法就讓真莉感到有點傻。路克的聲線壓根兒就跟一休不像,他不可能是一休,只是真莉一廂情願地希望路克就是一休罷了。儘管路克不是一休。但是,「路克書店」還是陪著真莉度過失戀後那幾個月漫長的日子。她的生活好像分裂成兩部分,一個部分是學校,另一個部分就是書店。她拿的是時薪,路克對她很闊掉,由得她喜歡每天在店裡做多長時間都可以,所以,只要一有空她就會過來賺點生活費。法式小店那種四方形的苦巧克力蛋糕,她每星期要吃兩片,那已經是很克制的了!失戀就有狂吃甜點的權利啊!有時候,她也會到巷口那家畫廊看看有沒有新的油畫,那兒賣的主要是動物的畫像,有獅子、北極熊、狗啦、貓啦。真莉喜歡研究動物。傍晚上班或下班時,經過那家賣蠟燭的小店,真莉也會停住腳步隔著店子的落地玻璃,欣賞裡面只在夜晚才點亮起來的許多燭光。昏昏暗暗的小店裡,燭影搖曳,一朵朵藍焰飄浮,真莉看著覺得好浪漫。不過,浪漫如今都是別人的事了。幾個月來,苦澀和孤單的滋味儂然如影隨形,只是。痛苦也減少了許多。

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的這一天,就像過去幾天一樣,成天下著滂沱大雨,這場雨彷彿要再下一百年似的,想把什麼都沖走。路克索性休息幾天不開店,自從真莉上班以來,這還是路克書店頭一次休息。這天晚上,真莉在她堅尼地城的家裡,一輪輪雨浪撲在窗子上,不停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她一直窩在客廳那張米黃色的布沙發上看著電視直播。傍晚六點十五分,英方在中環添馬艦總部舉行露天告別儀式,結束英國對香港一百五十六年的殖民統治。大雨把每個人都弄得十分狼狽,英國國旗在雨中徐徐降下了。凌晨十二點正,主權移交儀式在剛剛落成的香港會議展覽中心舉行,中國國旗和特區區旗在香港升起。查爾斯皇儲與末代港督一家乘坐不列順尼亞號離開香港,在添馬艦向香港市民揮手告別。

歷史的一刻,真莉不免傷心地想起她那段短暫而失敗的初戀。她曾經浪漫地相信,她為愛情留了下來,這個城市的這個歷史時刻將會成為甜美的回憶。可是,她的告別儀式早就舉行了,而且糟糕而響亮——她給了那個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真莉望著窗外,外面昏天暗地的,真莉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雨,彷彿只要她敢掃一開窗,雨水就會淹進屋裡,把她和所有東西都浮起來。這時,一串電話鈴聲突然響起,真莉伸手抓起話筒,以為是媽媽從多倫多打來的。她沒想到會是子康。

「真莉嗎?是我……你在家裡嗎……很久沒見了……你好嗎?」子康厚臉皮地說。

「多虧你!我怎麼會好!」真莉心裡狠狠地想道。「他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打來?他什麼意思?他也想回歸嗎?還是七月一號良心發現,想向我道歉?」這個電話來得太突然,時間也太敏感了。她腦子很亂,一時說不出話來。

「真莉……你在聽嗎?」

「你找我有什麼事?」真莉回過神來,冷冷地問。

「是這樣的……你有些東西在我這裡……我剛好在附近。方便的話,我想現在就拿過來給你……」

「哼!這個混蛋!他要把我以前送他的東西統統還給我?」真莉心裡升起一股惱火,嘴巴都有些顫抖。他給她的痛苦和羞辱還不夠嗎!她想對他說:「那些東西我全都不要!」但她不能這樣說,他會以為她對他還有留戀,不想收回她送過給他的禮物。

「好吧,在什麼地方?我來拿。」真莉乾脆說。「十五分鐘後,我在你樓下等你好嗎?」子康好像很高興她答應出來。

真莉沒應一聲就掛上電話。子康上次挨了她一記耳光時,看來多惱火啊?她想不到他竟然還會再找她。難道他這麼快就忘了嗎?真莉從沙發上跳起來,慌忙跑進睡房打開衣櫃開始挑衣服。外面的雨這麼大,穿什麼都會淋濕,她一點準備也沒有,樣子還那麼憔悴。她突然很後悔為什麼要答應見他。他們己經不是戀人,他沒權利想見她馬上就可以見到的啊!她該叫他改天再來,或者乾脆要他把那些東西寄給她好了,她真不該那麼容易就出去見他。可是,現在反悔就太婆媽了!她為什麼怕見他?她沈真莉可沒做過對不起他的事!

「要是他只想找個借口來見我,那麼,我就要他死心!」真莉禁不住抬抬下巴,痛恨地想。

她終於挑了一件黑色的長袖汗衫和一條黑色吊腳褲,讓她看上去神情高傲一些。她往臉頰上擦了點胭脂,搽上淡淡的口紅,抓了一把黃色的雨傘出去。

真莉來到樓下,站在公寓門廊的檐篷下面躲雨,嘩啦嘩啦的雨如浪花般湧向她,水花濺濕了她的褲腳,她往後退了幾步。這樣的灰雨讓人心情沮喪,她咬著牙。默默地等著。一輛車子沖著雨浪駛來,停在她面前。

她發現子康就坐在那輛車的駕駛座上,他調低靠近她這邊的車窗,沖她說:「真莉,很大雨,上車吧!」

真莉驚訝地看了這輛車子一眼,是一輛簇新的車子。子康哪來的錢買這種車?她沒時間細想,打開車門匆匆鑽上車,坐到駕駛座旁邊,手裡還緊緊地抓住那把滴著水的雨傘。車上放著柔和的音樂,真莉一上車就噢到車廂里有一股新車的味道,鋪在腳底下的車墊還沒拆開膠袋。真莉在車廂昏暗的燈光下瞧了瞧子康,她發現他竟然在下巴尖上蓄了一撮山羊鬍子。

「他是故意裝老成好跟郭嫣兒相襯一些吧,怎麼看都像個色迷迷的淫賊?」真莉心裡狠狠地想。

「這輛車是家裡的?」子康神氣地告訴她,又興緻勃勃地摸了摸那塊亮著綠色燈的儀錶板,彷彿擔心真莉會看不出來這是輛新車似的。真莉知道他一向愛車,也渴望擁有自己的車,他那時就常常拿大飛的車去用,後來更索性連人家女朋友都拿去用了。

眼看真莉板著臉沒接腔,子康望了望車外的雨,想找個話題似的,終於說:

「雨真大啊!」

「你有什麼要給我?」真莉口氣冷淡。

子康伸手到後車廂抓起一個白色的文件袋交給真莉,說:

「那天我在儲物櫃拿錯了,本來應該早一點還給你……」

「原來他不是要把我以前送他的禮物還給我!」真莉一邊想一邊打開那個文件袋,把裡面的東西倒出來,是幾本書和幾張唱片,原來在他那兒,真莉還以為不見了。文件袋裡還有一疊信,就是那天在假郵筒里找到的那些。

「啊……原來在這裡!」她心裡想道,卻發現其中灰色印有玫瑰花的那四封信的封口已經撕開了。「你看過這幾封信?」真莉質問子康。

子康聳聳肩,說:

「好奇罷了,看看也沒關係,說不定會是個可以拍戲的故事,是個女孩子寫給以前男朋友的……」

真莉把那些東西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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