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 第六章

我發覺如今解除了壓力我反而時常感到憂慮、憂鬱和優傷,時時被通常說的「憂患意識」所籠罩。我弄不清楚這是人性的回歸還是「青春期」逐漸衰退的跡象。現在我感到困擾的時候就不由得懷念過去我的膽大妄為,即使被鐵絲網圍住我仍要做困獸之鬥。我至今還經常回味一無所有的輕鬆,深感有一分獲得便多一分累贅,凡是我所擁有的全部是我的負擔!

自我有效地使用過手中的鐵鍬之後,我才發現我不但會用筆還有揮舞冷兵器的武林功夫。我以為「青春期」的樂趣並不全在對異性的傾慕,更應該包括每天都可能發現自己內在的天賦,不斷有潛力轉化為能力。那迷人的三角區雖然對我毫無印象,但我仍然感謝她開掘了我的冒險精神。既然我十三歲時就敢從三層樓上往下跳,到了三十三歲我除了一套勞改服便身無長物,因而也就更加樂於冒險。我之所以沒有從勞改隊逃跑,僅僅因為那時普通群眾的生活比勞改犯人還不如。後來我多次讚揚過勞改隊是當時混飯吃的最佳場所,而且犯人犯了法再無處可送,反而比一般群眾安全得多。

我感謝命運在社會的變化中總讓我待在最適合我待的地方。

寫到這裡我就不得不說我砍斷一個農民手指的事。後來我投入市場經濟創辦企業大概得益於我有這份壯士斷臂的果敢,而且沒有女人沒有愛情的「青春期」,也只能以這樣的衝動來發泄。

到我三十三歲那年夏天,勞改隊長命令我去看水閘門。西北的初夏正是水稻小麥等作物都需澆灌的時節,因為「鬧革命」,水利部門也顧不上制定用水的分配計畫,黃河灌區的所有農場公社都紛紛群起搶水,哪家人多勢眾哪家就能獨佔水源。城市裡武鬥是為了奪權,農村中武鬥是為了奪水。幾個十幾個生產隊經常在渠口混戰,為一條渠一股水排命的零星戰鬥此起彼伏,類似舊上海黑社會爭奪地盤碼頭的幫派打鬥。水閘,是搶水鬥爭的第一線,是攻防陣地的橋頭堡,勞改農場幾萬畝農田需用的水就從.這個瓶頸淌進來,「看水閘」這個任務關係到勞改隊當年全部農作物的生死存亡。臨戰前,隊長對我做了這樣的動員:

「你比誰都壯(因為我比誰都會偷吃),又是『二進宮』(即第二次勞改,這在社會上雖然很不光彩但在勞改隊常當作有經驗的工作人員被賦予重任),我看你也不是膽小怕事之輩(說明隊長很有眼光),你給我頂住!(口氣像電影里的反動軍官。)誰來提閘門搶水你就給我往死里打!(意思是我哪怕被打死也不能後退,並不是真把打死人的權力下放給我。)」

隊長將這個大任降到我身上,所謂「土為知己者死」,我一時間竟豪氣衝天,二話沒說扛上鐵鍬就毅然決然上了渠壩。實際上,水閘上如果沒有人來搶水,「看水閘」不過就在水閘旁邊一坐罷了,什麼農活都不用干,會叫你輕鬆得無聊;平時每天勞動十幾個小時,「看水閘」等於休養。然而「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如果有人來提閘放水,那就須看你的真本事。隊長不是說著玩,為搶水打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我在水閘旁的一棵柳樹下坐了兩天,帶著一本《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讀得津津有味。勞改隊長允許我看馬思列斯毛的書,只不過覺得這一長串書名嘆里哆咦,指導我應該多讀《為人民服務》。但這書題目雖長卻是本小冊子,倘若平安無事我就能在灌溉期讀完。可是附近的農民卻不讓我潛心研究恩格斯著作,第三天半夜,月亮正升到頭頂,成幫結隊地來了七八個扛鍬的壯小伙,黑黝黝地像堵牆似的往我面前一站。看見只有我一人躺在渠口睡覺,領頭的大個子旁若無人地喊了聲:「扒!」若干年後我看金庸的武俠小說,看到「華山論劍」一章不禁啞然失笑,當時第口上那氣氛與「八大門派」在華山高峰比武竟相雷同。

我拄著鍬慢慢站起來,鎮靜地向他們說理。我說:「老鄉,這幾天還不該你們淌水,輪也該輪到我們農場了。今天你們要開閘放水,先得合出條命來,不是我的命就是你們當中哪個的命。不信?咱們就試試看!」

老鄉們七嘴八舌地謾罵,從我祖宗罵到農場的先人,好像我和農場屬於同一個血統,勞改隊是我天生的家園。現在叫我也無法將那些話—一複述清楚,總而言之是把我這個勞改犯不放在眼裡,而他們都是貧下中農的什麼什麼「造反團」。

我笑嘻嘻地說:「不管你們是啥『造反國』,也敵不過我這個判了死刑的勞改犯。你們知道隊長為啥單單挑我來看水閘?告訴你,就因為下個月我就要被拉去槍斃,今天就是叫我來送死的。死在你們手上我還能給家屬掙點撫養費。來吧,今兒個夜裡讓你們成全了我,砍了我以後你們就放水。」

「造反團」的農民聽了一個個面面相覷,嘩道:「想不到這狗日的比死人就多了口氣!」咕噥了一會兒,領頭的大個子擺出一副寬大為懷的架勢說:「我們砍你幹啥?你不要自己找死。你就待在旁邊別動,你動一動我就叫你死不了也活不好!我們自己干自已的,你當作沒看見就是了!」說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夥子就搶步上前,彎下腰想提起水閘的閘門。我說:「我從來就沒活好過,活著還不如乾脆找死。我可跟你們打了招呼,你們不砍我我可要砍你們!我砍死一個也不能把我再槍斃一次,喂,老鄉,你何必跟我一起去死?」

領頭的妹妹冷笑:「你狗日的敢?!」

我接著說:「你看我敢不敢廠

他又說:「你狗日的敢?!」

我又接著說:「你看我敢不敢!」

「你狗日的敢?!」

「你看我敢不敢!」

「你狗日的敢?!」

「你看我敢不敢!」

我倆就像狗似的對著叫,一聲比一聲接得緊,一聲比一聲響亮。這是世界上最簡單的談判。後來我才知道所有國際間外交談判的技巧不論多複雜,其原始形式不過如此。兩次世界大戰與元數次局部戰爭,談判返回到最原始的階段就面臨宣戰。眼看我寸步不讓,大個子再不跟我搭腔,連聲催小夥子往上提閘門。我估量估量手中閃光怪亮的鐵鍬再看看小夥子的脖子,發覺那脖子比乳豬的脖子粗得多。我的眼光在他周身游移,打量在哪個部位下手最合適。我想這就是我的「青春期」發作了,胸中陡然湧起一股帶血的氣,催動我好像非要和女人性交一次不可地非要往什麼東西上砍一下才解氣,不然我的「青春期」就會受到嚴重挫折。黑格爾說得對,所有戰爭都出於領導人的慾望,並不一定是衡量現實利益的結果。

承受著水的巨大側壓力的閘門不是輕易提得起來的,小夥子雙手扳著閘門的鐵把手使勁搖晃了好幾次,一股細小的水流才開始滋滋地從縫隙中往外冒。我一聲不吭,冷冷地略微將鐵鍬往上一抬,看準小夥子握著閘門的手,「咆」地閃電般期下一剁。小夥子大叫一聲「媽喲」,一翻身滾進渠溝,在渠水裡撲騰著「哎哨哎喀」亂喊。旁邊的農民一時驚訝得愣住了:看來真碰上一個不要命的死囚犯!再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來提閘門,而小夥子的喊聲卻提醒他們必須趕快送他到醫院。領頭的大個子一邊招呼其他人手忙腳亂地下渠撈起小夥子,一邊扭轉頭猜猜地朝我吼:

「你狗日的等著瞧!你狗日的等著瞧!」

我收起鐵鍬獰笑著說:「我能跑到哪裡去?我等著你,我等著你!」

天一亮我就急忙向隊長報告,隊長連聲誇我幹得好,笑著說:「看那些狗日的再敢不敢來!」隊長反過來將農民的祖孫八代臭罵了一頓。而按照當時的理論,那些農民應該是他的「階級兄弟」,和他同一個血統。所以我一直很理解「地方保護主義」,在這種主義的支配下,根本不顧法律不顧政策不顧道理而只顧局部的眼前利益。

我只向隊長報告我用鐵鍬朝農民的手上「拍」了一下。其實,天蒙蒙亮時我在水渠邊除了鮮紅的血跡還發現一截手指。顏色青紫,像泡透的紅棗一般大,沒想到斷指不但沒有乾癟反而會自行腫脹。斷面整整齊齊,中間卻看不見骨頭,只有針尖大一個小孔,但扭捏它還能感覺到肉里有個棗核般的硬塊,那大概就是指骨了。指甲烏黑,指甲縫裡還藏著從那小夥子家裡帶來的污垢。我拿在手裡把玩了半天,還掂了掂它的分量,猜測它是哪一根手指;又像撫摸女人似地撫摸了一遍我的鐵鍬。它的鋒利就是它的美麗。

剁了人的一截手指,我的「青春期」才得到性發泄似的滿足。這天我暢快無比,覺得升起的太陽都比往常亮。若干年後在改革中我見到許許多多不正常的人和不正常的事都會淡然一笑。我們整整一代人的「青春期」就是這樣度過的,現在他們已經成熟並且是社會的中堅,但你怎能叫人們立即就變得正常?

我一面讀著人類的最高智慧,一面干著最野蠻的勾當,奇怪的是那時我心裡毫不內疚。若干年後我才知道,原來這種兩面性正是那個時代的主流。奇怪的倒應該是我在任何處境中都與社會的主流同步。

今天寫到這裡我自然而然地惦念那小夥子。他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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