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三

又是一個夏季,作曲系這班學生的畢業典禮快開始了。森森在國際作曲比賽中獲獎的事恰在畢業典禮前公布。當那張布告一貼上牆,作曲系全體師生無論在幹什麼,都跳起來了。連李鳴也從被窩裡鑽出來,跑到森森琴房打了森森一頓。森森簡直不相信這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想揪住李鳴問個明白,可李鳴打完他就大笑著溜走了。森森的手心出了一層冷汗,他狠狠揪了揪自己的前額頭髮,對著在鏡子里呲牙咧嘴的臉使勁打了一拳。然後捂著發疼的臉跑出來看布告。等他發現這是事實時,他就跑進琴房,把門鎖上了。

李鳴為了森森的作品獲獎之事從被窩裡鑽出來後,就再不打算鑽進去了。他把馬力的鋪蓋重新捆好,整整齊齊地和馬力的書箱擺在一起。明天就會有人來取它們,這次是真的。但李鳴仍不放心,還是寫了個條子在上面:「請你愛護它們。」李鳴坐在馬力床上,想起馬力最後一次在宿舍的情景。那是假期的前一天,晚上不到九點,馬力就鑽進被窩。李鳴想叫他起來打撲克,他死活不肯出來。「你放了假有的是時間睡覺。」李鳴隔著被子打他,他還是死活不肯出來。床下放著的全是他要帶走的書,從西洋音樂史一直到梅蘭芳京劇曲譜。李鳴懷疑他帶這麼多書回去是否看得完。「你想在這兒把覺睡夠,回家去看書?」馬力沒理他,鼾聲大作,李鳴站起來,走到鋼琴旁,想用琴聲吵醒馬力,可腳下又被絆了一下。他低頭一看,是馬力的另一個書包,那裡面又是書,全是精裝的總譜和音樂辭典。李鳴把那書包拎起來,一下放在馬力身上,然後把所有馬力的書包都堆在他身上。現在想起來,李鳴真後悔。那天晚上,李鳴拿書活埋了馬力。要是他不把書放在馬力身上多好。要是他把馬力從被窩裡叫出來多好。馬力,馬力。他幹嗎老睡覺?死亡可不管你醒過多長時間,它叫你接著睡,你就得接著睡。它叫你消失你就得消失,它叫你腐爛你就得腐爛。馬力,馬力,你幹嗎老睡覺呢?畢業典禮就要開始了,畢業典禮一結束,大家就各奔東西。李鳴急於想去的就是教室。他想在典禮前去摘下那個功能圈。這是他唯一想帶走的東西。他走到教室,新年拉的紅紙條還留在那兒。功能圈的鏡框還是歪斜著。他蹬上講台桌,伸手去取那鏡框,突然小個子的話在他耳邊響起來:「不,我帶不走。」李鳴的手縮回來。他想了想,隨後把鏡框擺正,掏出手絹擦了擦,跳下講台桌。

畢業典禮開始時,森森還在琴房裡。樓道里空無一人。這個充滿噪音的樓道突然靜下來,使空氣加了份量。森森戴著耳機,好象已經被自己的音響包圍了半個世紀了。他越聽思路越混亂,越聽心情越沉重。一股涼氣從他腳下慢慢向上蔓延。他想起孟野;想起「懵懂」沖著功能圈為孟野大哭;想起小個子到處給人暗示;想起李鳴從來不出被窩……所有的人在他眼前掠過,象他的重奏那種粗獷的音響一樣攪擾他。他把抽屜打開,用手無目的地翻來翻去。還有一支香煙,可火柴已經沒了。有半張總譜紙躺在裡面,還夠起草一道復調題,他把整個抽屜都抽出來,發現最裡面有一盤五年都不曾聽過的磁帶,封面上寫著:《莫扎特朱庇特C大調交響樂》。他下意識地關上了自己的音樂,把這盤磁帶放進錄音機。登時,一種清新而健全,充滿了陽光的音響深深地籠罩了他。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解脫。彷彿置身於一個純凈的聖地,空氣中所有渾濁不堪的雜物都蕩然無存。他欣喜若狂,打開窗戶看看清凈如玉的天空,伸手去感覺大自然的氣流。突然,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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