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五

比賽的事情公布後,森森一直在自己的作品中徘徊。他對自己最近追求的和聲效果不太滿意,但又沒想出更好的。他甚至難以容忍自己的音響。

他除了音樂對什麼都漠不關心。包括自己的飲食起居。如果說他留長發,那是他忘記了剃頭。常常忘記吃飯,又使他兩腮消瘦。他衣冠不整,但舉止洒脫。蒼白的臉上有一雙聰明的黑眼睛,明朗開闊的額頭與他整個五官構成一副很自信的面孔。他唯一遺憾自己的就是手指短了點兒。

這是個遺傳學上的錯誤。他是個天才的大音樂家。卻長著十根短手指。他知道這無法補救,因此常常看著「貓」的修長而秀麗的手指在鋼琴上流動出神。但更多的出神是因為鋼琴上滾動出來那些諧和美妙的音響使他越來越純粹地感到他自身需要的不是這種音響。他需要的是比這更遙遠更神秘,更超越世俗但更粗野更自然的音響。他在探索這種音響。他挖掘了所有現代流派現代作品,但寫出來的只是那些流派的翻版。

這種探索不斷折磨他。有沒有一種真正屬於他自己的音響?他自己的追求在哪兒?他自己的力度在哪兒?從協和到不協和,從不協和又返回協和,幾百年來,音樂家們都在忙什麼?音樂的上帝在哪兒?巴托克找到了匈牙利人的靈魂,但在賈教授的課上巴托克永遠超不過貝多芬。匈牙利人的靈魂是巴托克找到的,但也許匈牙利人更懂得貝多芬。這是最讓森森悲哀的事。森森要找自己民族的靈魂,但自己民族的人也會說森森不如貝多芬。貝多芬,貝多芬,他的力度征服了世界,在地球上豎起了一座可怕的大峰,靠著頑固與年歲,罩住了所有後來者的光彩。

那天,孟野在森森的琴房,悠長地哼著一首古老簡單的調子。森森問孟野:「你感到沒感到這裡面的力度?」孟野把大提琴拿過來,深深地拉動琴弓,這首古老簡單的曲調驟然變得無比哀傷。森森覺得呼吸都急促了,他拿起小提琴用雙弦拉出幾個刺耳的和弦,又拉出一連串民間打擊樂的節奏。他想和孟野合力去體驗那種原始的生存與神秘。他明顯地感到他與孟野有一種共同但又不同的追求。他比孟野更重視力度,而孟野比他更深陷於一種原始的悲哀中。孟野就象一個魔影一樣老是和大地糾纏不清。儘管他讓心靈高高地趴在天上,可還是老和大地無限悲哀地糾纏不清。而森森想表現的是人。是人的什麼?他其實說不清,也許是哪塊肌肉的抽動?

他喜歡「貓」。「貓」能把他從那種渾濁的探索中拉出來,使他得到片刻的休息。「貓」手底下能生出各種動聽簡單的音樂,聽到這種音樂他甚至想放棄任何探索。世界上有那麼簡單動人的聲音,要那些艱澀難懂的音響幹什麼用?就象這個不愛動腦子的女孩子一本正經地彈著小品,單純、年輕,修長的手指使他相形見絀。他坐在這兒徹頭徹尾是個動蕩不安混沌不堪的怪物。所以他不能愛她。可是他又真想愛。

就在森森為自己的種種追求苦惱時,小個子有一天突然對他說:「我求你別摘那個功能圈。」

「為什麼?」森森覺得離奇古怪。

「因為我要走了。」

「我並沒有要摘它的意思。」

「那我就放心了。」

「你上哪兒?」

「出國。」

「幹什麼去?」

「去找找看。我在這兒什麼也找不到。」

「怎麼可能呢?」

小個子低下頭,由於老用水擦功能圈把手指都泡白了,象幹了好多家務的主婦一樣粗糙。森森突然感到這種舉動有種神聖的所在。他開始尊重小個子了。

「你一個人走嗎?」

「嗯。」

「誰照顧你?」

「走到哪兒都會有女人。」

森森苦笑了一下:「如果你什麼也找不到呢?」

「我就不找了。」小個子坦白地說。

小個子對他說的這些使他又感到一種震動。他更覺得有許多事情得做,儘管貝多芬矗立在這兒。也許貝多芬壓根沒見過用方塊表達文字的人。音樂的上帝在哪兒?他自己的力度在哪兒?真正屬於他的音響在哪兒?也許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小個子摳著泡白了的手指對他說的話:「去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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