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石白對這些人與賈教授無形的對抗又氣又惱。他憑直覺認為賈教授是無所不知的聖人。並且他學了七年的和聲學,假如在作品中去打破它,不是成心和自己過不去?巴哈的賦格他從來沒背下來過,即使考核時他也總不得已地照譜子彈,為此被減了很多分。但那是聖經中的聖經,是不可企及的,既然不可企及,就不要多想。人家已經干過了不可企及的事,你就不要想再去幹什麼新的了,你再干也是白費,也超不過巴哈。超不過巴哈你就成不了大師,成不了大師你就超不過巴哈。超不過巴哈你就只有慚愧,你只有慚愧但不能超過巴哈。石白覺得自己對這些問題理解得比森森孟野透徹得多。爭執是無聊的,所謂「創新」也毫無意義。你認為的創新不過是西方玩兒剩下的東西,玩兒剩下的再玩兒就未免太可笑,玩兒沒玩兒過的又玩兒不出來,不如去背巴哈,反正模仿巴哈不會受到方向性抨擊。

石白是個心跳本不劇烈但每天去追求劇烈心跳的天才。誰都說他呆,但他對音樂的任何一本理論書都狂熱地崇拜。他對音樂的狂熱似乎全球無一人可比,他從不邁出琴房去做無意義的聊天,但他每門成績都勉強得「良+」或「良—」。他既不參加班會也不參加任何活動,更不去無目的地遊山玩水,即便看完一場電影,坐在食堂里,他也要神情嚴肅地和你討論電影的主題展開、時代背景、作家生辰、演員技巧。他在這方面的知識少得可憐,但說起來又字字鏗鏘有力。那股認真勁只能使人毛骨悚然。

他除了音樂書,別的什麼書也不看,但每部作品前又都要加上文學語言注釋。李鳴每次看到他那麼蒼白消瘦地追求狂熱,都禁不住要可憐他。

那次鋼琴考試他又得了四分,大概又是因為背不下巴哈。他大為惱火,問李鳴為什麼他得了四分而李鳴不常練琴卻能得五分?這問題讓「懵懂」幫著解答了。在下一次鋼琴考試前,她帶著他去逛了四個美術館,看了十個當代最新畫展。第二天他滿懷激情與信心走進鋼琴考場,結果又得了個四分。為這事,他發誓再不與「懵懂」打交道。

小個子對他的行為大為詫異:「你怎麼能這樣?」他們那時是在去「採風」的路上,搜集民歌並遊覽名勝。

「別管我。」石白只是看著自己的遊覽圖,把上面的名勝用筆圈起來,每走到一個地方,不管颳風下雨,掏出照相機就照,甚至連光圈距離都不調。

「難道不是名勝,再好看的風景也不照了?」小個子怒氣沖沖,他沒帶相機,指望著和石白一起照相。

「別廢話,你懂個屁。」石白嚓地一聲按動快門,然後用筆在遊覽圖的某一個圈上又打了一個對勾。

「你簡直是胡鬧。」小個子嘟嘟喏喏,「這個人真怪,天下第一白痴。」

「你才是白痴,只知道浪費膠捲。」

小個子氣得直跺腳。當遊艇在一個著名的河上開時,石白根本無興緻和大家說笑。河兩邊的名勝與講解員的滔滔不絕,使他無暇顧及天空和腳下,只是抬眼看看岸邊,又低頭寫下講解員的話,然後匆匆看一眼遊覽圖上的圈,打個對勾。

為此,有個叫莉莉的小提琴手愛上了他。說他從身上能聞到一股神聖的氣味。並且據說石白長得有點兒象聶耳,不過可能比聶耳要高十幾公分。

莉莉長得象個運動員,肩寬腰細,兩腿細長筆直。整天穿著一雙回力鞋,沒有什麼事她不敢幹。她常常夜裡十二點鐘從學院的高圍牆上翻下來,偷偷溜回宿舍,或者晚上在陽台上只穿著胸罩短褲練習體操。那個陽台設在女生宿舍與琴房之間,因此總有男生要路過。每當男生走來,她就用浴巾圍住身體,只露出個瘦瘦的肩膀和長長的細腿,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到了夏天,她的裙子短得不能再短,有時在琴房就索性只穿胸罩和短褲練琴。

她和石白的相識也是從這兒開始的。那是個炎熱的夏天中午,莉莉正穿著她的「三點式」練琴,沒鎖門,門突然被石白推開了。石白和莉莉是一個琴房的,他是來取譜子,結果被嚇了一大跳,連忙退了出去。莉莉想他反正不會再回來,就接著拉琴,沒想到石白又把門推開,恭敬地說了聲「對不起」,然後飛快地縮回腦袋把門關上。氣得莉莉沖著門連踢了兩腳,大罵「傻瓜蛋!」。

事後只要一提此事,石白就推推眼睛,連連給她鞠躬。

自從他們成了朋友,莉莉總是說:「陪我出去玩兒玩兒吧。」

「我沒時間,真的。」石白央求她,「我快考試了。」

石白不願去陪莉莉,但願意讓莉莉陪著他,可又不許莉莉出聲。搞得莉莉覺得很窩囊。有一次,他讓莉莉給他試奏他的小提琴曲,莉莉為了讓他在視覺上也滿意,特意穿著演出服,一身黑色的長裙和高跟鞋來為他試奏。搞得石白只顧看她站在那兒邊拉琴邊搖頭晃腦地自我表現,根本沒聽清楚自己的作品。石白一肚子氣惱,把眼睛捂住。

「為什麼不看著我?」莉莉問。

「你為什麼要穿這麼一身衣服試奏?為什麼要穿這麼高的鞋子?」石白喊起來。

「這又礙你什麼事?」

「礙了!礙了!我聽不見我的作品!」

莉莉把高跟鞋一甩,就甩到石白眼前的鋼琴鍵上。然後光著腳哭著跑到操場去了。

「跟他吹了!」「懵懂」憤憤不平地看著莉莉,她穿著拖地長裙光著腳站在風裡,眼睛都哭腫了。

此後莉莉就把琴房裡的所有家當都搬到戴齊的琴房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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