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碧雲
1、血鳥
「你是個女性主義者嗎?」
「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必定是由一隻血紅的襪開始。趙眉在北海道,一間三流的蹩腳旅館,在黑暗中看電視,窗外大雪紛飛。有人敲玄關的門,道:「我可否進來洗澡?我的房間沒熱水。」趙眉還沒來得及答應,男子便拉開了門,臉貌在微黯之中,彷彿綻開誠懇的笑容。
男子一拐一拐拉上洗澡間的門,門前擱著一隻血紅的襪。
電視閃著邪惡的藍光。趙眉眼前只有那隻血襪,漫天漫地,如雪。
她點了一支煙,水聲嘩嘩,她想像獨腳的男子在水花中危立。
她喜歡不穩定的事物:革命、賽馬、癌病或單獨的腳。
趙眉關上了電視,按熄了香煙,在黑暗沉靜之中,笑了。
他們做愛時他腳上的鐵架把她壓得全身藍紫。她懷疑他不過是一隻血鳥。
收集第二隻襪已經是很多年後的事。趙眉長了皺紋,與狡猾。
陳路遠時常做著重複的夢:一條漆黑的走廊,開門,走進去,一直走下去,有地下水的聲音,他母親鞋子的橐橐作響。
母親是一個小學教師,穿著老氣的暗灰旗袍,老氣的粗跟皮鞋,很年輕的時候,已經滿頭白髮。
他在黑暗的長廊喚她,她開了燈,向他微笑,便在燈下改作業。
父親是一個會計員,從冬而夏都穿一套舊西裝,一雙黑皮鞋,見著陳路遠,有時會撫摸他的頭,讚歎著:「長大真是奇妙。」
後來父親離家出走。想來也是穿著舊西裝、舊皮鞋,還拿走了原子粒收音機,和新買的熨斗。
「你的父親出走了。我想他不會回來了。」母親在燈下說。
「哦。」
陳路遠繼續在剪兒童漫畫里的鞋子。他收集了一整盒子,放學後獨自拿來欣賞。母親還在改作業,還穿著上學的粗跟黑皮鞋。
很多年後,還記得,那晚母親上床沒有脫鞋子。他夢到他母親要踩死他,父親在長廊盡處聽他的原子粒收音機。
母親死後陳路遠的腳忽然停止生長,只是一味地長高,站著總覺顛危不堪。
他覺得下半生不過在漆黑的長廊,跌跌撞撞。
殺死第一個女子,那時陳路遠18歲,離開兒童院,成績特好,考進了法律學院。他拒絕入住宿舍,開始獨居。
開始的時候很悲哀,到結束時亦很悲哀,但悲哀已經變了質。
「你認為女性受到不平等對待?」
「包括黑人、同性戀者、錫克教徒、神經病人,等等。」
幼生的哭泣給予她的驚嚇,慢慢便平復下來,成了性愛的一部分,而她只是漠然地點起一支煙。
趙眉從來不明白他的哭泣。在球場上矯健強壯:「一腳解圍。」球迷歡呼喝采。在熱烈的性愛之後,他翻過身來,竟然放聲哭泣,強壯的身體伏在被褥之上,猛烈地抽動。趙眉渾身冰涼,發尖都結了冰。
「怎麼了,你?」
趙眉以為從此不會再見著他,或許因為他的哭泣,她竟然再找他。他們一起在健身室舉重、跑步,到尼泊爾爬山,到馬爾地夫潛水。
他原來應該是陽光孩子,什麼時候看來都勇敢自信。但他還是一次又一次的,在性愛後哭泣。
趙眉以背向他,聽著他劇痛的喘息。她渴望抱他在懷中,給予他的創傷,最溫柔的安慰。
但她什麼也沒有做,只是提了小皮箱住進了他的家。
幼生外出比賽時,趙眉便穿著他的球褲,裸著上身,在陽台曬太陽。
幼生從來不講他自己的事,她也不問。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出生日期、年齡、教育程度。趙眉也不大講自己,她對自己沒興趣。
生活著,遙遙相對。習慣他的寂寞與哭泣。
有時在辦公室會想念他。掛一個電話到他們的家,聽到自己的聲音,自己又留了話:「沒什麼,謝謝。」
因為想念,所以覺得悲哀,便想留個話,她卻沒有說。幼生一天起來刮鬍子,流了血。趙眉在洗澡,在迷濛的鏡中看見他。
「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幼生說。
趙眉濕漉漉的,從洗澡間踏出來,一把抱住他,舐他臉上的血。
他們在血與水中匆匆性愛。
「我想退休了。我的體能開始走下坡。」
就像說:我想我快要死了。他來了。趙眉緊緊抓著瓷洗手盆,卻滑不留手,無可捉摸。
她的心非常非常之痛,以至不能承受。
不知如何承受他的寂寞。
男子在黑暗中說:「你有沒有避孕?」
趙眉「啪」的開了燈,眼睜睜的看著男子。
「你以為我會為你懷孕?」
她以為他會動手打她。她無所謂。她會打贏他。
男子又關了燈。她非常想念幼生。
心慌意亂時便懷疑自己染上愛滋病,便跑去醫務所檢驗。
坐著坐著又懷疑幼生也會跑來檢驗,也會懷疑他自己,或她。想著便非常傷心,報告還沒有做好,趙眉便落荒而逃。
幼生的口袋裡的舊手帕有女子的唇膏。橙色。想來是一個明艷的女子。趙眉只是有點怔忡。如果要傷心,不會因為一個明麗的愛痕而更多或更少。
兩個人還住在一間房子裡面,很少見面,偶然做愛,吃維他命丸,打掃,洗衣服。趙眉突然發覺,幼生不再哭泣。
這很好。
一個堵車的黃昏,趙眉的車子一點一點地爬動,收音機播著無聊感傷的暗戀情歌。
如果沒有你,太陽明天一樣升起,車子一樣堵,我還是會到城裡買衣服。如果沒有你。
你不過是梵蒂崗西斯汀教堂天花壁畫的男子,伸著手,很努力很努力地要觸著誰的指尖,而終不可得。
遙遙呼應的愛。殘酷而理性的愛。
轉車道時見到了幼生,在他的車子里,也在堵,一點一點地爬著。二人就漸漸地並排,但隔著玻璃,隔著時間與寂寞,無法接觸。
幼生也看到了她,只看著,陌生人一樣,毫無表情。
他們不過偶然相遇,住在同一間屋子裡面。趙眉突然恍然大悟,一陣急痛,頭便擱在駕駛盤上,響號長長地響起。
她原來想跟來時一樣,只提一個小皮箱,結果她召了搬運公司,搬了整整一車子的東西。不知不覺之中,她在幼生的屋子裡積存過多的身外物。
離開的時候,幼生送她。她便向他拿一雙家常襪子,做紀念。深藍鑽石花紋的羊毛襪,套住她的手上,幼生緊緊地握著她。
「以後還常常見面,好不好?」幼生問。
「好。」趙眉答。
他們後來還一起看電影,吃晚飯。幼生待他非常有禮而親切,表現還比從前好。送她回家,吻她的額頭說再見,如牧師子女在談婚論嫁,總不會僭越。
趙眉有時就站在家門看他走。他還是強壯而堅定,未知他與別的女子,會否哭泣如故。他轉過街角,隱沒在都市半明不暗的夜色之中。趙眉心裡便長了悲哀,終結的,回顧的,為永不復返的悲哀。
慢慢變質,由生雞蛋煮成熟蛋,不能還原的悲哀的變質。
2、溫柔女子
「這樣一來,女性可否是捕獵者?」
「可否仍是溫柔女子。」
陳路遠不知如何找尋一小處屬於自己的地方。一小片土地,讓他雙腳,穩穩地站著。
愈急他的身體便愈不受控制地生長,長到180公分,耳朵愈來愈長而大,像象,而雙腳非常小,駱駝似的笨拙。他上課老坐最後一排,早到遲退,怕有人留意他的存在,晚上逃也似的,回到他自己的一片土地。
他想到自己日後要上法庭講話,跟客人討價還價,與同行競爭,便驚得一身冷汗。
黑暗的長廊沒有盡頭。
第一次驚怯歡喜,恍若處男。
他無聊透頂便去看錶演,尤其喜歡看抽象的、「實驗的」。進了場便肆無忌憚地呼呼大睡,不然便胡亂地發笑,拍掌。春日將盡,天氣微熱而潮濕。他原來以為自己去看劇,不知買錯票還是錯了場地,居然有個女子在表演說笑話。女子年輕而肥胖,聲音卻像大提琴,鼻上穿了一個環,說的卻是德語。陳路遠莫名其妙地狂笑一頓,然後決定到後台等她。
演員下了舞台,疲倦而憔悴。
「我可以跟你談談嗎?」陳路遠用英語問。
「談什麼?」女子用中文答。
她比想像中輕盈巧黠。穿一條黑長裙,一雙平底黑皮鞋。
「沒什麼。」陳路遠答。
「因為我無聊。」陳路遠又道。
「對不起,我先走了。」女子不管他,大步而去。
陳路遠急了:「你等等。你等等。」
笑話演員急步而走。陳路遠益為焦躁,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