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失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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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想來,事情原來不得不如此。我不得不駛著救護車通街跑,藍燈不得不閃亮,人也不得不流血、死亡。人死了,愛玉也不得不眉飛色舞,我也不得不和她結合。

我第一次目睹流血死亡,才是上班後兩個星期。死人畢竟跟實習時的橡皮人兒不一樣,會有腥膻的氣味,喉頭格格的最後呼吸聲,還有親人吵耳的哭鬧。

傷者在途中已經死亡,同僚在後面說:「不用急,把響號關掉吧,吵死了。」我便慢吞吞的,紅燈停車,綠燈前進,像在駕駛學院學車一樣。才抵達醫院,死屍才抬出,一群男女已經蟻般擁著死者家人:「棺木壽衣殯儀全套。」「我們現在八折。」「我們送壽氈、花圈、私家車接送往火葬場。」「CALL11183888。」我吃驚了,不禁道:「你們可以放過家人嗎?」有一個女子,細細小小,戴著一頂壘球帽,高聲反駁道:「人要死,死要葬,生意要爭,不得不如此呀!」她就是愛玉。

我們戀愛,結婚。她懷孕,挺著大肚子找死人生意,我在深夜的街道載著傷者在城市賓士。在郊外買了小屋,屋前種著喪氣的芒果樹、細小而非常酸的黃皮果樹。當夜班,總在黎明時澆花、煮食,恐怖而平靜地期待將來——不得不如此。

隔壁搬進來時竟是一個黎明,才5時,吾妻愛玉,正在嚓嚓地踏著衣車,修改壽衣——死者淹死,死後身體竟比生前大了兩碼,愛玉為死者改他生前穿的西裝,我在吃極其難吃的酸黃皮,隔鄰駛來了一輛黑小貨車,靜靜地下來了瘦瘦小小的一家人。瘦小青森的男子,瘦小而黑眼圈、頭髮稀疏的女子,4個瘦小如貓的小孩,合力地搬一張桌子,進入鄰屋。又靜靜地從小貨車裡搬了幾張床褥、枕頭、雜物。最小的小孩又提著一個大藤籠,籠里有隻肥大無比的大白老鼠。

後來見他們一家人在客廳,睡在大桌子上,白老鼠午夜叫得吱吱作響。

我和愛玉不大見到我們的新鄰居,有時看過去,只見他們空蕩蕩的大廳,只有一張大桌子可憐兮兮的。青森男人駛著小黑貨車上班,瘦小的4個小孩,深夜坐在二樓的露台邊看月亮,瘦小女子卻獨自在客廳里看電視。瘦小的男子深夜在花園修理衣櫃,有時我下班回來,男子偶然咧著一排閃亮的白牙向我一笑,瞬間便沒有了,黑沉沉的,我總懷疑那不過是個閃亮的夢。

愛玉有輕微流血,進院檢查。一夜我在花園裡吃麵包,空氣有隔街玫瑰的香氣與寧靜。忽然有人敲了門,原來是青森男子。他也是這樣咧著白牙,怯怯地笑,道:「我叫陳路遠。我住在隔壁。」我只好打開門請他:「差不多凌晨了。你們都很晚啊。」他笑:「打擾了。」我接道:「進來喝杯咖啡。」他略一猶豫,才道:「你可以過來一下嗎?有些事情發生了。」我吃完最後一口麵包,道:「好。我穿件衣服。」

陳路遠便站在門口等我,抬頭看月亮,低下頭來,羞羞怯怯地看腳下燦爛的雛菊。我們踏在月白的街道上,我搭訕道:「我叫詹克明。我當救護員。我太太是個殯儀經紀。」陳路遠答道:「哦,我是個建築師。太太沒工作。有4個孩子,剛從加拿大迴流回來。」才沒幾步,便到了他家。

他家門口有支染血的大鐵枝。

我略一停步。他只看了鐵枝一眼,便引我進入花園,若無其事。我恃著高他幾乎一個頭,70公斤175公分的身材,也無所謂,便隨他進去。

門半虛掩,撲面是熟悉的腥膻氣睞。他推開了門,門後是一池塘鮮血。

「你要進來嗎?沒關係,他們都死了。」

客廳還亮著燈,電視正在播無聲的粵語片,鐳射唱機轉動,傳來了巴赫大提琴無伴奏一號組曲。陳路遠側耳聽著,現著光輝寧靜的、基督徒一樣的神情:「多麼美麗的音樂。多麼接近宗教,像歌德教堂、古埃及金字塔,讓人往上望、往上望——生命轉瞬即逝。你喜歡巴赫的音樂嗎?」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瘦小女子還張著眼,像在看電視,有一種童稚的專註神情,端端正正地坐著,腦漿沿額角流下,穿一件家常運動衣,都濕了,染著血,像流了一身汗。

「對不起,嚇著了你。要喝杯咖啡嗎?」

我站在那裡,全身冰涼,不由自主地跨了一步。血淹了我的運動鞋,腳尖涼涼膩膩。我說:「還是不了。我想我要報警。」

陳路遠淺淺地笑起來。「不用急,我弄了咖啡。喝一杯才去報警吧。反正我都在。」又低下頭,道:「對不起,麻煩你了。孩子在樓上,要不要去看看?」我急道:「不用了。」忽然心慌意亂,問:「白老鼠呢?」陳路遠道:「不得不如此。」也不知有沒有答著我的話,又側身道:「你聽聽。巴赫的音樂,來回反覆,痛苦不堪,又不得不如此。你到過阿姆斯特丹的新教堂嗎?我在那裡聽風琴奏巴赫的音樂。在歐洲,事物長久而寧靜。回到香港——發覺我三年前建的公寓房子,已經拆掉——你喜歡巴赫的音樂嗎?」我忙道:「哦,我聽Kenny G。我先走了。」他站在血塘中,還是十分有禮道:「對不起,我滿腳是血,還是不送了。孩子不知死掉沒有,我上去看看。」便揚手叫我走。

我發狂地奔跑,在門口絆著了鐵枝,「啪」的跌在地上,一路是血。一路的腳印,點點開著,如雪中紅蓮。

「有些事情發生了。事情發生了。發生了。」

報警的人有點神經錯亂,大概嚇著了。我剛收到同僚林佳又升職的消息,區指揮官的職位我無望了。他們說,是由於本地化政策。我獨自在夜裡吸一口煙,跳望維多利亞港的景色——殖民地將永遠消失,像我妻維利亞,不得不永遠消失。現在她會在尼波里某個草原小屋的火爐之旁吧,天氣已經涼了。但香港是沒有季節,不容回顧思索的。如今想來,維利亞離開我已經整整6個年頭,期間我竟然沒有想起過她。就只在今夜……

凌晨12時31分抵達現場。法醫、攝影師還未到達,救護員初步證實5個傷者已經死亡。報警者是鄰居,紅著眼,軍裝督察跟他道:「伊雲思總督察來了。你仔細跟他說一說。」年輕男子便跟我說:「他只是說,有些事件發生了。他沒有說,我做了一件事。好像一切跟他沒有關係一樣。」他臉容非常憂愁。

疑犯還在廚房裡,督察說。警察到達時他正在煮咖啡,現在在喝咖啡:「就像一切跟他沒有關係一樣。」督察說。沒有上手銬,因為他沒有武器,而且非常安靜。我一皺眉,便上二樓視察命案現場。

「孩子分別是三、四、六、七歲,二男二女,六歲及七歲女兒在這房間。」督察推開了門。大女孩伏在桌上,正在畫畫,腦後被硬物劈成星狀。小女孩正在床上玩玩具熊,手還抱著血熊,頸部被斬至幾乎脫落。房中央是一塘血,血中有斷指,屍體應該是受害後再移至床上。

「3歲及4歲的兒子在這裡。我還以為他們在睡覺。」督察推開了另一度房間門。此時攝影師及法醫官到了,正在嚓嚓地拍照。兩個兒子伏在床上,還蓋著被,只是牆上一大片鮮血,腦後亦呈星狀,骨頭碎裂。「兇器呢?」督察答:「疑犯已經包好在膠袋裡面,還標了箋,上寫『兇器:鐵枝一枝,刀一把。」「先送他到精神科檢查,才下口供。」「YES SIR。」

我在滿室血污的房間站了一站:當了警察三十多年,第一次感到血的腥膻與昏濁。我很渴望可以喝一點威士忌酒。窗外有藍光,微微閃動。我大叫:「把警號關掉,蠢材!」軍裝遙遙地應道:「YES SIR。」但仔細一看,原來是藍藍的月光靜靜隱著殺機。我非常的蒼老及疲倦,便微微地打了一個顫。我大吃一驚:我知道我老了。我原來老早已經忘記恐懼的滋味,此刻我非常的惶惑與恐懼,而且孤獨。

我想我要離開這個殖民地了。殖民地將不復存在。

精神科初步診斷疑犯精神正常,有輕微憂鬱傾向及患了點傷風。他在警局一直不肯說話,而距離48小時合法拘留只有10小時,疑犯家人都在加拿大,只有死者在港有個民兄。據此人說,謀殺案發生前兩天,銀行突然多20萬現金轉帳,案發後翌日收到陳路遠寄給他的信,囑他用了20萬元安排死者及4個子女的葬禮:「我恐怕有很長時間不能再見你了。」信上寫道。

陳路遠非常瘦削而且安定,靜靜地看著我。我開腔道:「案發後你在廚房喝藍山咖啡。你喜歡藍山咖啡?」他毫無所動地看著我,就像有誰,有什麼,在他裡面死了。我心頭一動,像看到了我自己。我示意警員出去預備咖啡,我又掏出了在現場搜出的照片。一間鄉村房子,大概在加拿大,陳路遠一家和一隻大牧羊犬站在園子里的照片,全都笑著,連牧羊犬也張著嘴,附和著。陳路遠略略低頭,看了看照片,又不知看到什麼遠處去了。警員送來了咖啡及攜來了耳筒鐳射唱機及喇叭。咖啡香彌了一室昏黃。鐳射唱機播著案發時他聽著的巴赫大提琴無伴奏一號組曲。我點了一支煙,就深深地陷入沉思與靜默之中。

「你喜歡巴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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