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ten By 黃碧雲
細月總覺得那還是一個炎熱而玫瑰盛開的午後,細青穿著淡紅大山茶花長衫,腰間帶一條紫血色絲巾,穿一對嶄新而令她極為痛楚的月白高跟鞋,她抬起頭來,站在門前,低低的說:「爸爸,我還不想結婚。」門卻「砰」的關上。細月便「哇」的哭起來,從門隙抽出她血紅的斷甲。她便叫「姊姊」。斷甲從新生長,但她的小指便從此有了一小截裂痕,如同長了月亮。她想念的時候眼淚便滴在月亮之上,以致掛在空中的月亮和姊姊,便給她一種憂愁的意思。趙得人便時常撫弄她指上的月亮傷痕,使她以為生命的創傷得到安慰,動了寄以終生的一念。其後生命有極頑強的軌跡,不由她說好還是光采不光采。當她站在細青門前,舉起手來,只覺得酷熱與痛楚,這卻是個下雨而陰寒的大年夜,那一定是時間沒有如她想像一樣過去,她便良久沒法按下門鈴,只好對趙得人道:「你待兒見到我姊姊妹妹,可不要吃驚。當沒事好了。」
細容站在廚房門口看細青扯雞絲熬瑤杜魚翅湯,細青的發已經開始白了,還得載著老花鏡片切東菰絲,趿一雙略髒的粉紅天鵝絨拖鞋,頸旁都是細細的摺痕,雙眼微微浮腫,傳來酒精和茉莉花香的氣息,一掀起煲蓋,鏡片都是模糊一片,細容沒載眼鏡,也覺得無法看清楚眼前的事物,像代替誰,在流眼淚。眼淚只屬於年輕日子,細容已無法記得上一次流眼淚的日子,那一定離她已經非常遙遠,她便抹一抹臉,道:「姊姊,我們都開始要戴老花眼鏡了,到時候了。」細青別過臉來看她,和她一樣的細長眼睛,最嚴肅的時候也像風情萬種,但要讓細青風情萬種的人與事已經和年輕日子一起離開,她的封了塵打了摺的美麗也沒了理由,只有細容還在,像30年前的桃花。細容在花前點了她少女的第一凝胭脂,擦了點花露水,抬起頭見到自己一雙細長眼睛,冷冷的看著自己,自殺的人的冷酷眼睛。細容給自己嚇了一大跳。鏡里的人開口道:「嘿嘿。大了大了。你可別胡亂給人摟摟抱抱。」細容隨手將花開富貴景泰藍花瓶拿起便摔向鏡里,聽得細青「哇」的一聲哭叫起來,細容才猛然醒覺原來不在照鏡:她和細青這麼像,但她多麼恨她。二胡在身後悠悠的奏起。 紫嫣紅開遍,都附與頹垣敗瓦。30年的桃花,一樣盛開。「我們都老了。」細青說,抹一抹額上的白髮,呷一口甜櫻桃酒。「替我脫一下果子殼,海參軟了沒有?」細容接道:「在墨爾本住了10年,就從來沒吃過海參。」隨手開始格勒格勒的敲栗子殼。
細眉此時和細容的女兒囡囡坐在客廳里,電視和鐳射唱機都開動,囡囡戴著鐳射耳筒機吃薯片在打電子遊戲機。細眉在修補一隻襪子,不過襪子根本沒破,她專心的補完又補,門鈴響了又響,她們還在客廳里沒動。細容一手拿著栗子,濕漉漉的,一手在圍裙上拭抹:「囡囡,囡囡,如果火警,你一定會戴著耳筒拿著電子遊戲機給燒死。」邊去開門。 細眉自從發生那件事後便很靜,周家姊妹以為她聽覺有問題,陪她去看了不下十個耳鼻喉醫生,直到細青將帳單寄到各周家姊妹家時,姊妹們問醫生說是甚麼病,細青說所有醫生都說細眉沒有病,沒有病要我們每個月付萬多元醫藥費,細月,細玉,細涼都在埋怨,連細容也打了幾千元的長途電話來查問,細青方決定不再帶細眉去看醫生。「她只不過是不快樂,像我們年輕時不快樂一樣。不快樂不是病。」細容在長途電話說。細眉也就這樣擱了下來,沒去上學,也曾去上了一兩天快餐店的班,給人辭掉,細眉也沒解釋為甚麼。又去當過洗碗工人,打破了人家所有的碗碟便留在家裡,自此容顏便沒有改變,已經25還是10年前模樣,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她只有15歲。
到後來才發覺她有輕微精神病。
細容去開門,經過細眉身邊便像經過一個噩夢,便十分想念細月。細容和細月不見得特別要好,細月從少便不像她們,她蹦蹦跳跳,跟普通小孩一樣活潑,周家姊妹數她最正常,念完大學做了兩年行政人員訓練生便去倫敦念個工商管理學位,回來在上市公司當主席的行政助理,天天工作14小時,害得姊妹們老耽心她的婚事,她兩年前到墨爾本開亞洲經濟會議順道探細容,細容特地弄了一桌子中國菜,讓細月結識一個在墨爾本現代藝術中心當經理的香港小夥子,細月卻一邊吃飯一邊談長途電話,報告會議進程,又提議做進口羊毛地氈的生意,膝頭電腦敲得啪啪響,嚇得小夥子甜品還未吃便「不敢打擾」的告辭。
細容發了一頓脾氣,將未吃完的菜統統倒掉,罵她「你老了電腦會給你倒水蓋被么」細月駁道「私家看護菲佣一樣可以倒水蓋被,我可不要像你一樣,離婚收場」
細容氣得發抖,拉開大門叫她走路,細月午夜匆匆收拾行李,凄凄涼涼的拖著在林肯街找酒店。翌日開會心神恍惚,午餐後卻見到細容穿一件大紅棉襖像唐人街阿嬸,在大堂黃著臉在等她。細月十分歉疚,走過去,抱著她,叫她「姊姊姊姊」,細容輕輕撫她的發。原來已是兩年前的事。現在細月的終身大事有著落了,當初為這些事嘔氣,十分無謂,可不知細月現在身體可曾好些,在墨爾本時她就皮黃骨瘦。
打開門就見到細月細細長長的周家姊妹眼睛,划了斜斜的眼線,戴一雙七八十份的粉紅鑽耳環,配一隻粉紅方鑽戒,穿一件華沙齊的毛毛短夾克,牛仔褲,足踏一雙古齊腥紅京皮鞋,細容混身打量細月,想起自己的年輕歲月,靜了下來,一會方道:「妹妹越老越漂亮了,姊姊們不行了,老了,也古老了,落後了。」
她口中的姊姊們是連細青在內的。細月臉紅耳熱,知道自己打扮得過份好了,隨即陪上職業性的笑容,像平日開會對待客人:「那裡及姊姊。如果我到了姊姊這年紀,及得上你們一半,我不知會如何快樂呢。」 細容便將細月擁入懷,緊緊抱著,見得趙得人,便放開了細月:「這一定是男朋友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趙得人有點尷尬,難以決定好不好握她濕漉漉又沾了雞油的手,就這樣打個招呼或是怎樣,細容已經將轉身走了:「呵呵呵,小月要結婚了,大姊,小月要結婚了。你的粉荷錦繡可以拿出來給小月做件禮服。」
細容穿著細青的一雙舊拖鞋,嗒嗒的拖到廚房去,細青一身還是栗子殼,臉上沾了桂花糖,雙手漫著芹菜的香氣,嗒嗒的穿著一對粉紅天鵝絨拖鞋走出來,嘴唇半紅半開,看不出年紀的一雙細眼眯著,笑微微的,道:「好了好了,細月有著落了。」
細月也笑著,拉著趙得人道:「我又不是月下貨,擔心甚麼沒著落。」細青勤勤的湊上來,一件薄紗小衣拂上了趙得人的胸前,細月一皺眉,仍然滿臉笑容,順勢抱著細青,說:「姊姊我給你買了點小東西。」便推開了她,打開了表盒。「呵呵,你破費了。一年半年沒見,你又升職了。」便笑嘻嘻的將表戴著腕上,表面的小鑽石閃著微小的光。「細月,讓姊姊給你做禮服,量量看。」說著便將雙手放在細月的雙乳上:「果然受到滋潤,益發豐滿了。」趙得人看不過眼,伸手擋著細青,細容已經接過她的手腕去:「多漂亮的腕錶呀,可是卡地亞?」暗地向細月一笑,細青接道:「不會是冒牌貨嗎?」細月如釋重負,道:「盒裡有證明書。」
趙得人輕輕的摟著細月,心裡生了憐惜的意思。 趙得人立在客廳里,抬頭是盞老舊的水晶燈,水晶已經發黃,一套褪色的仿路易十五金沙發,牆上掛著老虎皮,一支長銀劍,一副武生行頭:龍頭綉金高靴,金黃斑雉尾,蟠龍雙鳳吉祥如意銹金袍甲,銀槍一支。下面擱一個28 大電視機連卡拉OK音響系統,旁邊開一張麻將台,散了一地的煙灰。趙得人覺得像走進甚麼精神分裂的病人的牢房;有甚麼不協調的,激烈的,虛假造作的情感,正待發作;便不由得心裡發毛,跟細月說:「這屋子好冷呢。」在客廳里織襪子的年輕女子,冷冷的看他一眼,便去將電視的聲浪扭得挺高,電視正播著獅子獵殺綿羊的紀錄片,綿羊的骨頭在陽光下發亮,獅子將綿羊一直拖回窩裡去,血路在雪地里緩緩展開,廣播員說:「快樂,幸福,充滿愛的啤啤世界。」原來已經在賣嬰兒奶粉廣告。細月去將電視聲浪調低,對女子說:「這是你未來的姊夫。」又對趙得人說:「不要怪她。她是細眉。」細眉將織針刺到手心去,流了血。
「想人生好似春夢模樣,不過是煙花中,作樂一場。請呀──」聲音沙啞,「噗」的便沒有了,細青在廚房喊:「囡囡,不要玩公公的留聲機。」趙得人方見牆角的喇叭留聲機,唱盤沙沙的轉動。「那是《秦仲賣油》,是一部出頭戲,我父親最喜愛的戲文之一。」細月解釋。「呵,我倒沒跟你說,生前父親唱戲。唱文武生。」頓了頓,又道:「問題是,唱得太逼真,生活跟戲分不清。」趙得人想問,想想又算,便沉默下來,隨便翻看時裝書,十分古怪的舊時裝,連雜誌的編排字體都是舊的,翻開封面,是1973年的《婦女與家庭》,便不由有點不安,說不出來,為甚麼。
細容臉上沾了生粉,站在廚房,問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