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火光熊熊 第六節

半小時以後,他全身冰涼,小心翼翼地走在鐵軌上。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整個身體,臉、嘴巴和鼻子填滿了黑暗,耳朵塞滿了聲音,腿上扎著芒刺和蕁麻。他看見了前面的火光。

火光消失了,接著又重新出現,像一隻眨動的眼睛。他停下來,擔心自己一呼氣就會把它吹滅。火光仍然在那裡,他從遠處小心翼翼地向它靠近。花了整整15分鐘才真真切切地來到它旁邊,然後他把自己隱蔽起來,看著火光。微微跳動、紅白相間的火光,這是一團陌生的火焰,因為對他而言這是一件完全不同的東西。

它不是在燃燒。它在給人溫暖。

他看見許多雙手伸向它取暖,看不見手臂的手,黑暗隱去了他們的手臂。手的上面,是一張張靜止不動的面孔,只在搖曳的火光中看似有輕輕的晃動。他從來都不知道火也可以是這樣的。在他的一生中,他從來都沒想過,原來火除了剝奪以外還可以給予。甚至連它的味道都跟以前不同。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但是他知道自己就像一隻為火光所吸引的來自叢林的野獸,這種想法有點愚蠢,但又讓他感到愉悅。他是某種毛茸茸的東西,長著清澈的眼睛,有著皮毛、嘴唇和蹄,他長著角,如果你把他的血灑到地上,就會散發出秋天的氣息。他站了好久,聽著火焰溫暖的爆裂聲。

火焰周圍聚集了一片寧靜,這種寧靜也出現在他們的臉上。那裡有時間,有足夠的時間坐在樹叢下這條生鏽的鐵軌上,打量這個世界,用眼睛轉動它,好像這個世界就在篝火中間,是他們正在煅燒的鋼條。不同之處並不僅僅在於火焰。還有這種寧靜。蒙泰戈慢慢靠近這份關注全世界的特殊的寧靜。

接著響起了說話聲,他們開始交談,他完全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麼。但是聲音在安靜地起伏,他們用聲音轉動世界、打量世界;這些聲音知道大地、叢林和那個在河邊鋪下鐵軌的城市。聲音無所不談,沒有什麼是他們不能談的——從他們的抑揚頓挫,從他們的動作和不斷出現的好奇與疑問中,他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有人抬起頭看見他,是第一次,也有可能已經有好幾次了。有個聲音對蒙泰戈說:

「好了,現在你可以出來了!」

蒙泰戈退回到陰影中。

「沒關係,」那個聲音又說,「這兒歡迎你。」

蒙泰戈緩緩走向火堆。圍坐的五個老人穿著深藍色的粗斜紋棉布褲子、夾克衫和深藍色的襯衫。他不知道該對他們說什麼。

「坐吧,」有人說,他看上去像是這個小團體的頭。「喝點咖啡嗎?」

他看著冒著熱氣的暗色混合物倒進摺疊式的錫杯里,然後杯子遞到他的面前。他謹慎地抿了一口,感到他們正在好奇地打量他。他的嘴唇燙了一下,但是這種感覺很好。周圍的幾張面孔都蓄了鬍子,但是鬍子很乾凈,修剪得十分整齊,他們的手也很乾凈。剛才他們站了起來,好像是為了歡迎一位貴賓,現在又坐了下來。蒙泰戈又抿了一口。「謝謝,」他說,「非常感謝。」

「別客氣,蒙泰戈。我叫格蘭傑。」他拿出一小瓶無色液體,「把這個也喝了。他會改變你汗液中的化學指數。從現在起半小時,你聞上去就會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獵犬在追蹤你,最好把它全喝了。」

蒙泰戈喝下苦澀的液體。

「你會臭得像只山貓,不過沒關係。」格蘭傑說。

「你知道我的名字。」蒙泰戈說。

格蘭傑沖著火堆旁邊的攜帶型電池電視點點頭。「我們觀看了追捕過程。推算你會沿著河流往南走。聽說你像只醉醺醺的麋鹿一頭扎進了森林裡,我們就沒有像往常一樣躲起來。當攝像直升機轉回到城市去的時候,我們推算你就在河裡。真有點滑稽。追捕還在進行。雖然,換了種方式。」

「換了種方式?」

「我們看看。」

格蘭傑打開攜帶型電視。圖像糟糕得像個噩夢,畫面很小,便於在森林裡傳遞著看,色彩模糊,不停閃煉。出現聲音:

「追捕在城市北部繼續進行!警察直升飛機將在87號大街和榆樹林公園集合!」

格蘭傑點了點頭。「他們在造假。你在河邊就把他們甩了。他們不能承認這一點。他們知道自己只能把觀眾吸引那麼久。這齣戲必須迅速結束,要快!如果他們開始搜尋整條河,可能需要一個晚上的時間。所以,他們就找了個替罪羊來給這齣戲一個圓滿的結局。看吧。他們會在五分鐘內抓住蒙泰戈!」

「但是現在——」

「看吧。」

在直升飛機中盤旋的攝像機此時對準一條空蕩蕩的街道。

「看到了嗎?」格蘭傑輕聲說,「那就是你。那條街道盡頭就站著我們的受害者。看見我們的攝像機是怎麼拍的嗎?中間截開。遠距離拍攝。現在,有個可憐的傢伙正在外面散步。很少見。很古怪。別以為警察不知道有些性情古怪的傢伙就有那樣的習慣,大清早無緣無故地出來散步,或者是因為失眠。不管怎樣,幾個月前警察就已經把他記錄在案了,也許是幾年以前,並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種信息才會派上用場。今天看來,那還是非常有用的。可以挽回面子。哦上帝,看那兒!」

火堆旁邊的人把身體往前傾。

屏幕上,有人正轉過角落。機械獵犬突然跳進觀眾的視野之中。直升飛機射下十幾道耀眼的光柱,在那個人的周圍築成一個牢籠。

有人大聲喊道:「那就是蒙泰戈!搜捕結束。」

那個無辜的入迷惑不解地站著,手裡夾著一根煙。他盯著獵犬,不知道它是什麼。他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他抬頭看著天空和閃爍的警笛。攝像機向下俯衝。獵犬騰空而起,節奏和時間都把握得極為漂亮。鋼針探出。它在空中懸浮了幾秒,似乎是為了讓廣大觀眾有時間欣賞一切:受害者臉上驚懼的表情,空曠的街道,鋼獸如子彈般射向目標。

「蒙泰戈,不許動!」天空中響起一個聲音。

攝像機朝受害者落下,獵犬也從空中落下。兩者同時落到他身上。受害者被獵犬和攝像機緊緊纏繞,牢牢縛住。他大聲尖叫。他大聲尖叫。他大聲尖叫!

畫面中斷。

寂靜。

黑暗。

蒙泰戈在寂靜中哭出聲來,他轉身走開。

寂靜。

他們面無表情地圍坐在火堆旁。過了一會兒,幽暗的屏幕上出現一個播報員的聲音,「搜捕已經結束,蒙泰戈已死;反社會的罪行已經得到正法。」

黑暗。

「現在,我們將帶您走進勒克斯飯店的空中客房,陪伴您度過黎明前的半小時,這個節目——」

格蘭傑關上電視。

「他們沒有特寫那個人的臉。發現了嗎?就算你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他們匆匆忙忙就把它結束了,剩下的就讓你們自己想像。該死,」他輕聲說,「該死。」

蒙泰戈一言不發,只是回過頭,眼睛緊盯著漆黑一片的屏幕,全身發抖。

格蘭傑碰了碰蒙泰戈的手臂。「歡迎你死而復生。」蒙泰戈點點頭。格蘭傑繼續說道:「現在,你也來認識認識我們吧。這位是佛瑞德·克萊門特,劍橋大學主持研究托馬斯·哈代的前任教授,很多年前在它還沒變成原子工程學校的時候。另一位是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西蒙博十,是研究奧爾加特·伊·加賽特的專家。這位韋斯特教授很多年前在哥倫比亞大學做了不少有關倫理學方面的研究,現在已經是門過時的學科了。這位帕德沃牧師30年前做過幾次演講,就因為他的觀點,他在一星期內失去了他的家人。他和我們一起流浪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自己,寫過《手套里的手指》,還有《個人和社會之間的恰當關係》,於是就到了這裡!歡迎你,蒙泰戈!」

「我不屬於你們,」最後,蒙泰戈終於緩緩地說道,「我一直都是個白痴。」

「我們也都是那樣。我們都犯過正確的錯誤,否則就不會在這兒了。當我們還是獨立的個體時,我們心中只有憤怒。很多年前,有個消防隊員來燒找的圖書館,我打了他。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在逃亡。你想加入我們嗎,蒙泰戈?」

「是的。」

「你可以提供些什麼?」

「什麼也沒有。我本來以為自己有一部分《傳道書》,可能還有一小部分《啟示錄》,但是現在連那些都沒有了。」

「《傳道書》的確不錯。在哪裡?」

「這兒。」蒙泰戈指指腦袋。

「啊。」格蘭傑笑著點了點頭。

「怎麼了?這樣不對嗎?」蒙泰戈問。

「對極了,完美至極!」格蘭傑轉向牧師,「我們有《傳道書》嗎?」

「有一本。在揚斯敦一個名叫哈里斯的人手裡。」

「蒙泰戈。」格蘭傑的手重重地放在蒙泰戈的肩膀上,「行動要當心。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如果哈里斯發生了什麼事,你就是《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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