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篩子和沙礫 第八節

深夜,當他走出熱氣騰騰的地鐵站,走向消防站的時候,老人先是責備他,之後又安慰他:他低沉而柔和的聲音聽上去彷彿甲蟲的輕響,彷彿蚊子發出的催人人眠的嗡嗡聲。

「同情心,蒙泰戈,要有同情心。不要和他們爭論,也不要責罵,因為不久以前你就是他們中的一分子。他們非常自信,相信自己可以永遠存在。但是他們不會。他們不知道這只不過是顆燦爛奪目的巨大流星,雖然它在空中划出絢爛的火光,但是始終有一天會撞上地面。他們只看見閃耀的光芒和絢爛的火光,和你以前看見的一樣。」

「蒙泰戈,老人成天惶惶不安地坐在家裡、骨頭脆弱得像花生糖,他們是沒有權利批評別人的。但是你差點在事情剛剛開始的時候就把它扼殺了。要當心!我和你在一起,記住。我知遒這是怎麼發生的。我必須承認你那莽撞的憤怒也鼓舞了我。上帝,我感到自己充滿活力!但是現在——我希望你老成一些,今天晚上,我希望可以把我的懦弱灌輸一點到你的身體里。接下去的幾個小時,當你見到畢緹隊長的時候,輕手輕腳地在他周圍走走,讓我替你聽聽他在說什麼,讓我替你試探一下情況。能夠生存就是我們所需要的。忘了那些愚蠢的傻女人……」

「我讓她們很難過,我想這麼多年來她們從沒那麼不開心過,」蒙泰戈說,「看見費爾普斯太太哭讓我非常震驚。也許她們是對的,也許最好不要去面對現實,開開心心生活就可以了。我不知道。我感到很內疚——」

「不,千萬不要!如果沒有戰爭,如果世上有和平,我會說好,去享樂吧!但是,蒙泰戈,你千萬不要再變回一個消防隊員。這個世界上什麼都不正常。」

蒙泰戈全身冒汗。

「蒙泰戈,你在聽嗎?」

「我的腳,」蒙泰戈說,「我動不了了。該死的,沒一點感覺。我的腳動不了了!」

「聽著。放鬆些,」老人溫和地說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害怕會犯錯誤。別這麼想。錯誤也有好處。夥計,我年輕的時候,還當著別人的面袒露我的無知呢。他們用棍子打我。等40歲的時候,我遲鈍的大腦已經被打磨成鋒利的尖刀了。如果你把無知隱藏起來,沒人可以傷害你,但你也學不到任何東西。現在,抬起你的雙腳,走進消防站去!我們是一體的,我們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們不是獨自坐在兩個無法聯繫的客廳里。畢緹向你打探情況的時候,如果你需要助,我就坐在你的耳膜中仔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

蒙泰戈的右腳恢複了知覺,接著是左腳,然後開始移動。

「老人,」他說,「跟著我。」

機械獵犬不在。它的窩空空的,消防站里悄無聲息,裝著滿肚子煤油的橘紅色火蜥蜴靜靜沉睡著,火焰發射器也立在一旁休息。蒙泰戈穿過寂靜,用手輕觸了一下黃銅滑竿,升人黑暗之中。他回頭看了看空蕩蕩的狗窩,心中忐忑不安。此時,費博就像一隻睡在他耳朵里的灰色飛蛾。

畢緹站在入孔邊上等待著,但是又背對著他,好像並不是在等他。

「呵,」他對正在打牌的人說,「現在來了一頭古怪異常的野獸,任何一種語言都把它叫做傻瓜。」

他伸出一隻手,手心朝上,好像等著接受禮物。蒙泰戈把書放到他手上。畢緹連書名都不看一下,就把它扔進垃圾桶里,然後劃燃了火柴。「『最聰明的傻瓜也擁有小智慧。』歡迎你回來,蒙泰戈。我希望你可以和我們在一起,既然你的燒已經退了,病也已經好了。坐下來打一局嗎?」

他們坐了下來,牌已經分好了。在畢緹的注視下,蒙泰戈覺得自己的雙手充滿了負罪感。他的手指像幹了壞事後惶惶不安的雪貂,老是在口袋裡不安分地動來動去,躲開畢緹烈如酒精火焰的注視。如果畢緹對著他的手指吹一口氣,蒙泰戈覺得他的雙手就會幹枯,皺縮成一團,永遠也不會恢複生機,這輩子就只能把它們埋葬在衣袖之中,永遠被人遺忘。這雙手曾經自行動作,完全不受他的控制;而現在,第一次有了意識的參與,它們飛快地搶下《約伯》、《路德》和《威利·莎士比亞》。此時,在消防站里,他的雙手彷彿沾滿了鮮血。

半小時里,蒙泰戈有兩次起身離開牌桌去洗手間洗手。回來以後,他把手藏在桌子下面。

畢緹笑著說:「把你的手放在我們的視野中吧,蒙泰戈。不是我們不信任你,要知道,而是——」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嗯,」畢緹說,「危機已經過去了,一切都很正常,羊群已經回羊圈了。我們都是會偶爾走上歧路的羊羔。真理就是真理,是思索的最後所得,我們一直在說。有崇高思想的人永遠都不會孤單,我們這樣大聲告訴自己。『芬芳的知識就是美味佳肴。』菲利普·西德尼曾經說。但是另一方面:『話語就像樹葉,樹葉越是茂盛,其下的理性之果也就越難找到。』亞歷山大·蒲柏說。對此你有什麼看法,蒙泰戈?」

「我不知道。」

「小心。」費博輕聲說,聲音來自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或是這一段?『淺薄的知識極為危險。要麼暢飲繆斯女神之清泉,要麼滴水不沾;淺斟讓思想沉醉,痛飲又使我們清醒。』蒲柏說。出自同一篇散文。你覺得怎樣?」

蒙泰戈咬了咬嘴唇。

「我告訴你吧,」畢緹微笑著看著牌,「有一陣子,你會成為一名酒鬼。你讀了幾行,然後從懸崖上跳下去。砰,你準備要炸毀這個世界,砍掉別人的腦袋,擊倒女人和孩子,摧毀權力機構。我知道,這一切我都經歷過。」

「我很好。」蒙泰戈不安地答道。

「用不著臉紅。我不是在嘲笑你,真的沒有。知道嗎,一小時前我做了個夢。我躺下來打個盹,在夢裡,你和我,蒙泰戈,我們展開了關於書的激烈辯論。你憤怒異常,大聲地向我喊出各種引語。我平靜地躲開你的每一次進攻。『力量』,我說。你引用了約翰遜的話,說道:『知識並不僅僅等同於力量!』我接著說:『行啊,老夥計,約翰遜還說過「因為某種不確定而放棄某種確定的人並不明智。」』做個忠誠的消防隊員,蒙泰戈。其他一切都是可怕的混亂!」

「別聽他的,」費博小聲說,「他想把你弄糊塗。要當心!」

畢緹輕聲笑道:「然後你又引了一句話:『真理會大白於世,謀殺不會藏匿太久!』於是我幽默地大聲說:『哦,上帝啊,他是在開自己的玩笑吧!』『為了達到目的,魔鬼都可以引用聖經。』然後你大喊道:『這個時代,有錢的傻瓜比衣衫檻褸的智者更受人重視!』我平和地輕聲答道:『抗議太多,真理已經失去了尊嚴。』你於是大聲尖叫:『殘骸見到謀殺者也會流血!』我拍了拍你的手背,說道:『什麼,是我讓你得了戰壕口腔炎嗎?』你尖叫道:『知識就是力量!』『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侏儒比巨人看得遠!』我用罕見的真誠總結我自己的觀點:『錯把比喻當成證明,錯把空話的漩渦當成真理的清泉,錯把自己當成先知,這種愚昧是我們與生俱來的。維勒瑞先生曾經這樣說過。』」

蒙泰戈的腦子已經開始暈眩。他感到拳頭無情地打在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肩膀和無力下垂的手臂上。他想要大聲喊:「不!閉嘴,你在顛倒是非,閉嘴!」畢緹伸出優雅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腕。

「天哪,脈搏跳得多快啊!是我讓你激動了,是嗎,蒙泰戈?上帝啊,你的脈搏跳得像是戰後的世界,只剩下警笛和鐘聲!我要再說一些嗎?我喜歡你驚恐的表情。斯瓦西里文學、印度文學和英國文學,這些我都說得上來。像是一場出色的無聲講演,威利!」

「蒙泰戈,挺住!」飛蛾在蒙泰戈的耳朵里扇動翅膀,「他在混淆你的視聽!」

「哦,你害怕極了,」畢緹說,「因為我做了一件讓你覺得非常可怕的事情,我正是用了那些你深信不疑的書來反駁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觀點!書是多麼無恥的叛徒!你以為它們在支持你的觀點,但是它們背叛了你。別人也可以利用它們,於是你就迷失在泥沼之中,迷失在洶湧翻騰的名詞、動詞和形容詞之中了。在夢的最後,我把火蜥蜴開過來,問道:『一起走嗎?』你上了車,我們在令人欣喜的寧靜中開車回消防站,一切都歸於平和。」畢緹鬆開蒙泰戈的手腕,他的手無力地垂到桌上。「最後皆大歡喜。」

悄然無聲。蒙泰戈一動不動地坐著,彷彿一座白色的石雕。落在頭上的最後一拳所激起的迴響慢慢消失在黑暗的洞穴深處,費博正是在這個洞穴中等待著它的消逝。當蒙泰戈頭腦中驚起的塵埃完全落定之後,費博開始用柔和的聲音說道:「好了,他已經說完了。你必須理解他的話。接下去的幾個小時里,我也會說我要說的話。你也要理解我的話。你要對它們加以判斷,要做出決定,究竟要選擇哪一條路。但是我希望這是你自己的決定,不是我的,也不是隊長的。但是記住,隊長是真理和自由的最為危險的敵人,是大多數人頑固而堅決的頭領。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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