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篩子和沙礫 第四節

費博抬起眉毛看著蒙泰戈,彷彿是第一次看見他。「我在開玩笑。」

「如果你認為這個計畫值得嘗試,我會把你的話當真的。」

「你不可能擔保那樣的事情!畢竟,當我們擁有各種我們需要的書時,我們還是堅持要從最高的懸崖上跳下去。但是我們確實需要休息一下。我們確實需要知識。也許一千年之後,我們會選擇從較低的懸崖往下跳。書可以提醒我們,讓我們知道自己是愚蠢至極的傻瓜。它們是凱撒的禁衛軍,當閱兵隊伍浩浩蕩蕩走上林陰大道的時候,它們就在輕聲呼喊:『記住,凱撒,你終有一死。』大多數人不能到處周遊,不能和所有人交談,不能知道世界上的各個城市,我們沒有時間、金錢,也沒有那麼多朋友。你所尋找的東西,蒙泰戈,就在這個世界上;但是對一個普通人來說,要看到其中九成的東西,惟一的方法就是看書。不要尋求擔保。也不要指望可以在某件事、某個人、某台機器或者某個圖書館中尋求解脫。要自己解救自己,如果你沉溺了,至少在死的時候,你知道自己正在游向岸邊。」

費博站起身,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還有呢?」蒙泰戈問道。

「你是絕對認真的嗎?」

「絕對認真。」

「這是個陰險的計畫,我得這麼說。」費博焦慮地看著卧室門,「看著各地的消防站燒成一片,燒毀滋養反叛的溫床。火蜥蜴吞噬了自己的尾巴!哦,上帝!」

「我有各個消防站的地址。還有幾個地下的——」

「不能相信別人,這一點讓人討厭。你,我,還有誰去放火?」

「難道沒有跟你一樣的教授嗎,以前的作家、歷史學家、語言學家?……」

「死的死,老的老。」

「越老越好,他們不會引人注意。你知道的有十來個吧,一定是!」

「哦,單是演員就有好幾個。他們有好多年沒演皮蘭德婁、蕭伯納和莎士比亞的戲劇了,因為他們的戲劇展示了世上的人生百態。我們可以利用他們的憤怒。我們還可以利用那些歷史學家們坦誠的怒火,他們已經有整整40年沒寫過一句話了。真的,我們可以組織一些訓練思考和閱讀的教學班。」

「沒錯!」

「但是那樣不過才觸及了邊緣而已。整個文化已經千瘡百孔。整幅骨架需要融化後重新塑造。上帝啊,這可不像把半個世紀前放下的書重新撿起來那樣簡單。要知道,消防隊員幾乎已經沒有必要了。人們自覺自愿地停止了閱讀。你們消防隊員時不時地為他們表演一場馬戲:高樓大廈著起火來,人們聚在一起看熊熊燃燒的大火;但事實上,這只不過是個小把戲,對維持社會秩序而言,幾乎沒什麼必要。已經沒有多少人想反叛了。而且在這極少數人中,大多數人,比如我自己,動不動就會感到恐慌。你的舞步能快過白色小丑嗎?你的聲音能大過『吉米克先生』和電視牆上的『家人』嗎?如果能,你就會贏,蒙泰戈。無論如何,你都是個傻瓜。別人正過得開心呢。」

「自殺!謀殺!」

他們談話的時候,有一架轟炸機一直在往東飛行;但是直到現在,這兩個人才停下來聽飛機的轟鳴,覺得那架巨大的噴氣機是在他們的身體裡面震動。

「耐心點,蒙泰戈。讓戰爭去把『家人』毀了。我們的文明已經支離破碎了。離那台離心機遠一點。」

「它爆炸的時候,總得有人做好準備啊。」

「什麼?是在引用米爾頓的話嗎?我記得是索福克勒斯的話。提醒倖存者:人也有好的一面?他們只會互相砸石頭。蒙泰戈,回家去吧。去睡一覺。為什麼要浪費最後的時間,在籠子里奔走呼告,拒絕承認自己是只松鼠?」

「你不在乎了?」

「我在乎得太多了,已經厭煩了。」

「你不會幫我?」

「晚安,晚安。」

蒙泰戈的手拿起《聖經》。他看見自己雙手的動作,臉上露出驚異的表情。

「你想要這本書嗎?」

費博回答說:「我願意為它失去我的右臂。」

蒙泰戈站在那裡,等待下一件事情的發生。他的雙手像兩個協同工作的人一樣自行動作起來,開始撕扯書頁。他先撕下書皮底紙,接著撕下第一頁、第二頁。

「白痴,你在做什麼!」費博猛地跳起來,好像挨了重重一擊。他向蒙泰戈撲過去。蒙泰戈擋開他,讓自己的雙手繼續撕扯《聖經》。又有六頁紙落到地板上。他撿起紙,在費博的注視下把它們揉成一團。

「不要,哦,不要!」老人在哀求。

「有誰能阻止我?我是消防隊員。我可以把你燒死!」

老人站在那兒看著他。「你不會。」

「我會!」

「書。別再撕了。」費博倒在椅子上,臉色慘白,嘴唇顫抖,「不要再加重我的疲憊感了。你想要什麼?」

「我要你教我。」

「好的,好的。」

蒙泰戈放下書,把揉成一團的紙攤開壓平。老人疲憊地看著他。

費博搖了搖頭,好像剛剛從夢中醒來。

「蒙泰戈,你有錢嗎?」

「有一些。四五百美元。怎麼?」

「帶過來。我認得一個50年前為我們大學印書的人。那一年新學期剛開始的時候,我走進教室,發現只有一個學生選了『從埃斯庫羅斯戲劇到奧尼爾戲劇』。你知道嗎?這多像一座美輪美奐的冰雕,在陽光下慢慢融化。我還記得,報紙如巨大的飛蛾一般做著垂死掙扎。沒有人再想要它們。沒有人想念它們。後來,政府認識到如果只讓人們聽從熱情洋溢的講話就會帶來很多好處,於是他們就讓你們這些玩噴火把戲的人來維護這種狀態。所以,蒙泰戈,才會有這個被解僱的印刷工。我們可以先印幾本書,然後靜待戰爭打破現狀,同時給我們所需要的推動力。只要幾枚炸彈,所有房子里電視牆上的『家人』就會像四處逃竄的滑稽老鼠一樣統統閉嘴!寂靜之中,我們在舞台上的囈語就會傳向四方。」

他們一起站著,看著桌上的那本《聖經》。

「我努力想記住,」蒙泰戈說,「但是,該死,我一轉過頭就忘記了。上帝,我真想跟隊長說些什麼。他看了很多書,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或者說好像知道全部答案。他的聲音讓人無法抗拒。我擔心他又會說動我變回到原來的自己。就在一星期前,當我打開煤油噴管的時候,我還在想:上帝,這可真棒!」

老人點了點頭。「那些沒有建樹的人就一定會去破壞。這跟歷史劇和少年犯一樣歷來就有。」

「我就是那個樣子。」

「我們所有人都有一點。」

蒙泰戈朝前門走去。「今天晚上你能幫我嗎,應付消防隊長?我需要一把避雨的傘。我實在擔心,如果他又把我說服了,我就會溺死在裡面。」

老人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再一次焦慮地看了看卧室門。蒙泰戈捕捉到他的目光。「怎麼?」

老人深深吸了口氣,屏住呼吸,然後慢慢吐了出來。他又深吸了一口氣,眼睛緊閉,嘴巴抿成一條線,最後緩緩吐出。「蒙泰戈……」

老人終於轉過頭,說道:「跟我來。其實我真應該就這麼讓你走出我的房子。我是個懦弱的老傻瓜。」

費博打開卧室門,讓蒙泰戈進去。這是一個小房間,裡面有一張桌子,桌上放著許多金屬工具,另外還散落著一堆細如髮絲的金屬線、小型線圈、線軸和一些晶體。

「這是什麼?」蒙泰戈問道。

「是我可恥懦弱的證明。我孤身住了很多年,用自己的想像在牆上勾勒形象。擺弄電子器件和無線電廣播是我的愛好。我的懦弱感異常強大,足以與我的革命精神相抗衡,並且把後者囚禁在它的陰影之中,於是我就被迫設計出了這個東西。」

他拿起一個綠色的小型金屬裝置,它的大小不超過一枚0.22英寸的子彈。

「我自己出的錢——怎麼賺的?當然靠在股市上玩股票,這是失去工作的危險知識分子的最後避難所。我玩股票,製造了這個東西,然後我一直在等待。我戰戰兢兢地等待了半輩子,等待有人來跟我說話。我不敢和任何人說話。那天我們一起坐在公園裡的時候,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會來,帶來火焰或者友誼,這一點很難猜測。幾個月前我就完成了這個小裝置。但是我差點就讓你走了,我太害怕了。」

「看上去像個海螺無線收音機。」

「不止這些!還可以竊聽!如果把它放進你的耳朵里,蒙泰戈,我就可以一邊舒舒服服地坐在家裡,暖暖我受了驚嚇的老骨頭,一邊竊聽消防隊員的世界,對它進行分析,找出它的弱點,又不會有絲毫危險。我就像是蜂王,安全地躲在蜂巢里;而你是雄蜂,是在外打探的耳目。最後,我可以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布下耳目,有形形色色的人替我探聽和考察。如果雄蜂死了,我還是可以安全地待在家裡,用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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