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壁爐和火蜥蜴 第七節

牌在甩,手在動,眼皮在眨,消防站天花板上的報時裝置在嗡嗡作響:「……一點三十五分,星期四凌晨,十一月四號……一點三十六分……凌晨一點三十七分……」撲克牌劈里啪啦地甩在油膩膩的桌面上;各種聲音越過他緊閉的眼睛,越過他臨時豎立的屏障,一齊向蒙泰戈湧來。他可以感覺到,消防站里到處是熠熠的光芒、無聲的寧靜,到處是黃銅的光澤,到處是硬幣和金銀的光輝。那群看不見的人圍坐在桌邊,對著牌嘆息,等候著時機。「……一點四十五分……」報時鐘死氣沉沉地報出寒冷年份里一個冷寂凌晨的冰凍時刻。

「怎麼了,蒙泰戈?」

蒙泰戈睜開眼睛。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一陣聲音:「……隨時都可能宣戰。這個國家已經做好準備保衛它的……」

一大群噴氣式飛機伴著單調的呼嘯聲穿過凌晨漆黑的天空,消防站震顫不已。

蒙泰戈眨了眨眼。畢緹看著他,彷彿看著一尊博物館裡的塑像。畢緹隨時都有可能站起身,走上前來,碰觸他,探究他的愧疚和內心深處的自我。愧疚?什麼樣的愧疚?

「輪到你了,蒙泰戈。」

蒙泰戈看著這些人。上千場真實的火焰、上萬場想像中的火焰把他們的臉熏成黝黑,他們的工作使他們雙頰通紅、眼神狂熱。他們打開那永遠燃燒著的黑色噴管,眼睛定定地看著鉑灰色噴嘴照噴出的火焰。碳黑色的頭髮,煙灰色的眉毛,新刮過的面頰上仍然泛著藍光,彷彿蒙著一層灰;但是卻透出一種凜然之氣。蒙泰戈突然站起身,張開了嘴巴。他見過的消防隊員哪一個不是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眉毛,滿臉煙火氣,一張鐵青的臉彷彿總也沒剃乾淨?這些人都是鏡子里的自己!難道消防隊員都是根據他們的長相和脾氣選出來的?他們的身上除不去煤炭和煙灰的頗色,並且永遠散發著噴管的那種火焰燃燒的氣味。畢緹隊長在繚繞如雷雨雲的煙霧中站了起來,重新打開一包煙,然後啪的一聲拍裂玻璃紙。

蒙泰戈看著自己手中的牌。「我——我在想,想著上星期的那次大火,還有我們清理的那個圖書館裡的男人。他怎麼樣了?」

「他大喊大叫,他們把他送去精神病院了。」

「他已經發瘋了。」

畢緹安靜地理著手裡的牌。「誰要以為自己可以愚弄政府、愚弄我們,他就是在發瘋。」

「我想試著想像一下,」蒙泰戈說,「那會是種什麼感覺。我是說,讓消防隊員燒了我們的房子、我們的書。」

「我們什麼書都沒有。」

「但是假設我們確實有幾本書。」

「你有嗎?」

畢緹緩緩地眯起眼睛。

「沒有。」蒙泰戈的目光越過他們,落在後面的牆上,牆壁上貼著上百萬本禁書的列印名單。書名在火光中跳躍,他的刀斧和噴管把歷史燒成灰燼——噴管里噴出的不是水,而是煤油。「沒有。」然而,他的腦海里卻突然旋起一陣涼風,彷彿家裡空調格柵後面吹出的柔和的涼風,慢慢地冷卻他的面孔。他又一次看見自己,在一個綠意盎然的公園裡,和一位老人聊天,一位年邁的老人;公園裡的風也似這般透著陣陣寒意。

蒙泰戈有些猶豫:「是——是本來就這樣嗎?消防站,我們的工作?我是說,嗯,從前……」

「從前!」畢緹大聲道,「這是什麼話?」

傻瓜,蒙泰戈對自己說,你會露餡的。上一場大火中,有一本童話書,他匆匆地瞥了其中的一句話。「我是說,」他接著說道,「過去,當房子還不是完全防火的時候——」突然之間,彷彿有一個年輕的聲音在替他講述。他張開嘴,發出的卻是克拉麗絲的聲音,「消防隊員不是要滅火嗎,而不是點上火,讓它越燃越旺?」

「真有意思!」斯通曼和布萊克拿起他們的紀律手冊,手冊裡面還簡單記載了美國消防隊員的歷史。他們把冊子放在蒙泰戈面前,儘管他早已熟知裡面的內容:

成立於1790年,負責燒毀殖民地內受英國影響的書籍。首位消防隊員:本傑明·弗蘭克林。

紀律:1.聽到警報迅速做出反應。

2.迅速開始點火。

3.燒毀一切東西。

4.立即向消防站彙報情況。

5.隨時警惕其他警報。

所有人都看著蒙泰戈。他一動不動。

警報響起。

天花板上的鐘敲了200下。突然之間出現了四條空椅子。撲克牌如雪花一般撒落一地。黃銅滑竿還在震顫不已,人卻早已消失不見。

蒙泰戈坐在椅子里。樓下,橘紅色的火龍噗噗作響,恢複了生機。

蒙泰戈如夢遊一般滑下滑竿。

機械獵犬在窩裡跳了起來,眼睛裡燃起綠色的火焰。

「蒙泰戈,你忘了拿頭盔!」

他從身後的牆上取下頭盔,接著迅速往前跑,跳了上去。他們離開了消防站,晚風如鎚子一般重重敲擊著刺耳的警笛聲和金屬撞擊發出的巨響。

位於城市破敗地段的一幢三層高的樓房,外表已經剝落,斑斑駁駁,倘若白天看去,彷彿已經是百年前的建築。但是和其他房子一樣,它在許多年前就罩上了一層薄薄的防火塑料外殼;這層保護性外殼好像已經成了支撐它屹立不倒的惟一支柱。

「我們到了!」

引擎猛地熄了火。畢緹、斯通曼和布萊克跑上人行道,他們的身體裹在鼓鼓囊囊的防火外套中,看上去好像驟然之間變得臃腫不堪,令人憎惡。蒙泰戈跟上他們。

他們撞開前門,一把抓住屋裡的女人,儘管她並沒有跑,也根本不想逃跑。她只是站在那裡,身體左右搖擺,眼睛死死地盯著空白的牆壁,好像她的頭部已經挨了他們重重一擊。她的舌頭在嘴巴里打轉,眼睛看上去好像在拚命回憶什麼,爾後她的舌頭又終於動了起來:

「拿出勇氣,里得雷主教;靠著神的恩典,我們今天要在英國點起一支永不熄滅的蠟燭。」

「夠了!」畢緹喝道,「它們在哪裡?」

他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再問了她一遍。老婦人的眼睛終於聚焦在畢緹的臉上。「你們知道它們在哪裡,否則你們就不會出現在這裡。」她說。

斯通曼拿出電話警報卡,卡片背而記著電話投訴的內容:

有理由懷疑閣樓;榆樹城11號。

E.B.

「可能是布萊克太太,我的鄰居。」看了署名的字母之後,老婦人說道。

「行啦,夥計們,把它們找出來!」

他們隨即帶著一身發著霉味的陰鬱,提起閃著銀色寒光的短柄斧砸向房門——門其實根本沒上鎖——然後像一群鬧哄哄的小男孩一樣,嘴裡呼嘯著,爭先恐後地涌了進去。「嗨!」正當蒙泰戈顫顫巍巍地爬上陡峭的樓梯的時候,書本就如泉水一般嘩嘩地落到他的身上。真令人難以置信!一直以來,這就像吹滅一根蠟燭那樣簡單。警察最先到場,用膠布封住受害人的嘴,然後把他五花大綁,押上他們鋥亮發光的甲殼蟲汽車;所以,等你到達現場的時候,只能看見一所空蕩蕩的房子。你沒有傷害任何人,你只是在傷害東西!而且,東西其實也不會受到傷害,因為它們無知無覺,也不會大聲尖叫或低聲啜泣,不像這個女人可能隨時會尖叫或放聲大哭起來,所以日後也沒有什麼會來折磨你的良心。你只不過是在清理。本質上而言,這只是清潔工的工作。讓一切東西各歸其位。趕緊噴出汽油!誰有火柴!

但是今晚,此時此刻,有人出了差錯。這個女人毀了他們的慣例。隊員們大聲喧嘩,高聲談笑,打趣開玩笑,只為蓋過她激烈而憤怒的指責。空蕩的房間里迴響著她的指責和控訴,他們衝進房間時吸入鼻孔的愧疚的微塵也因此紛紛震落。這種行為無公正正義可言。蒙泰戈感到非常惱火。最重要的是,她不該待在這裡!

書本打在他的肩上、手臂上和他仰起的臉上。有一本書在他手裡反著微光,溫順得如同一隻白鴿,翅膀輕輕扇動。其中一頁敞在搖曳而朦朧的光線中,彷彿一根潔白的羽毛,上面印著一行行精緻美麗的文字。氣氛忙亂而狂熱,蒙泰戈抓住時機讀了一行字;雖然僅是一瞬,這行字卻像燒紅的烙鐵一般照耀了他的思想,在他的腦海中烙下深深的印記。「午後的陽光下,時間已經沉沉入睡。」他扔下書。緊接著,又有一本書落在他的肩上。

「蒙泰戈,到這兒來!」

蒙泰戈的手突然握起,一把抓住了那本書,胸膛里鼓盪起幾近瘋狂的衝動。樓上的人把大堆雜誌往下扔,揚起滿天的灰塵。雜誌落在地上,像一堆死去的鳥雀;老婦人站在樓下,如同一個站在屍堆中的小女孩。

蒙泰戈什麼都沒做。他的手自行完成了一切,他的手,用它自己的大腦,用每根顫抖著的手指所具有的意識和好奇心,把自己變成了小偷。他的手把書塞到胳膊下而,再緊緊地塞到汗涔涔的腋窩底下,然後迅速抽了出來,像魔術師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