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壁爐和火蜥蜴 第五節

在消防站的一個陰暗的角落裡,機械獵犬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待在它那個光線柔和、微帶輕響和震動的窩裡。泛白的天空吐出黎明的曙光,曙光伴著月光,透過寬敞的窗戶,斑斑駁駁地落在那隻由黃銅和鋼鐵打造的輕輕顫動的獵犬身上。光落在它的紅寶石玻璃上面,也落在尼龍織成的鼻孔里那些感光纖毛上面,閃爍不定。它難以察覺地輕輕顫動著,像蜘蛛一樣張開八個長著橡膠墊的爪子。

蒙泰戈從黃銅滑竿上滑下來。他走到外面,看見濃雲已經徹底散去。於是他點上一支煙,走回消防站,彎下腰看著獵犬。它像是一隻剛剛從外面某個充滿狂野、癲狂與夢魘的野地上返網的巨蜂,載回一身沉重的花粉;此刻,它已經入睡,睡眠驅走了它體內的惡魔。

「喂,」蒙泰戈輕聲招呼它,一如往常地迷戀著這頭死去的,同時又活著的野獸。

每到夜幕降臨,萬物隱在陰霾中時,其實每個夜晚都是如此,消防隊員們便滑下黃銅滑竿,啟動獵犬的嗅覺裝置,接著在消防站的空地上放出老鼠,有時是小雞,有時可能是貓——不管怎樣,它們最後都會被投到水裡淹死——然後,就打賭哪只老鼠、小雞或貓會最先被獵犬抓住。那些小東西被四散開去。三秒鐘之後,遊戲就結束了。老鼠、貓或小雞在空地上沒跑多遠就被抓住了;柔軟的爪子死死捉住它們,獵犬的鼻子里探出一根四英寸長的空小鋼針,給它們注射大量嗎啡或普魯卡因(一種局部麻醉藥)。之後,獵物就被丟進焚燒爐里。然後又開始新一輪遊戲。

這種時候,大多數夜晚蒙泰戈都會待在樓上。兩年前,他曾經和他們中的高手一起下注,結果輸了一星期的薪水,換來米爾德里德近乎失去理智的憤怒——她氣得青筋畢露,皮膚都漲出了紅斑。現在,到了晚上,他就躺在床鋪上,側耳聽著樓下傳來的嬉笑打鬧,輕微如琴弦震動的老鼠逃竄的聲音,尖銳如小提琴的耗子吱吱尖叫的聲音,以及如影子般尾隨其後、悄無聲息的獵犬——它像幽暗燈光里的飛蛾一般四處撲騰,找尋獵物,抓住它們,探出鋼針,然後回到窩裡,靜靜地一動不動,就好像關了開關一般。

蒙泰戈碰了碰獵犬。

獵犬咆哮了一聲。

蒙泰戈猛地往後一跳。

獵犬在窩裡半直起身子,它的玻璃眼睛突然活動起來,緊緊地盯著他,裡面的霓虹燈閃爍起藍綠色的光。它又咆哮了一聲,那是一種怪異而且刺耳的聲音——集合了電路噝噝的聲響,金屬嚓嚓的刮擦聲,油鍋劈里啪啦的煎炸聲,以及銹跡斑斑的舊齒輪吱吱嘎嘎轉動的聲音。

「別,別,夥計。」蒙泰戈說道,心怦怦直跳。

他看見銀色的鋼針往前探出一英寸,縮回去,探出來,縮回去。咆哮聲在它體內翻騰,它緊盯著他。

蒙泰戈後退了幾步。獵犬從窩裡邁出幾步。蒙泰戈用一隻手抓住滑竿。滑竿立即悄無聲息地往上滑,載著他穿過天花板。他一腳踏在半明半暗的樓板上,全身發抖,臉色蒼自。樓下,獵犬已經伏下身子,縮起那八條令人驚異的昆蟲般的長腿,又開始嗡嗡作響,複眼也恢複了平靜。

蒙泰戈站在樓板的入孔邊上,驚魂未定。在他身後,四個男人圍坐在角落的一張牌桌周圍,牌桌上方亮著一盞綠殼罩的燈;他們隨意瞥了他一眼,什麼話都沒說。最後,一個頭上戴著標有鳳凰標誌的隊長帽,精瘦的手裡抓著撲克牌的人,帶著一臉好奇的神色,隔著老遠跟他說話。

「蒙泰戈?……」

「它不喜歡我。」蒙泰戈說。

「什麼,獵犬嗎?」隊長琢磨著手裡的撲克牌,「別胡謅了。它不會喜歡或不喜歡,它只會『行使職責』。根據彈道學原理,它會瞄準目標,自動導向目標,然後切斷電源。它只不過是一些銅線、蓄電池和電流罷了。」

蒙泰戈咽了咽口水。「它的計算機可以設定各種組合,包括多少氨基酸含量,多少硫磺含量,多少乳脂和鹼含量。對嗎?」

「這點我們都知道。」

「消防站里所有人的化學平衡和百分比都被記錄在樓下的主控檔案上。因此可以輕而易舉地在獵犬的內存里設定一部分組合,也許是微量氨基酸。這就可以解釋剛才獵犬的行為。它對我有反應。」

「該死。」隊長說道。

「不友善,倒還沒有完全憤怒。有人剛好在它的內存里存了足夠的信息,我一碰它,它就會對我咆哮。」

「誰會做出那種事情?」隊長問道,「你在這裡又沒什麼仇人,蓋伊。」

「據我所知沒有。」

「明天我們會讓技術員檢查一下獵犬。」

「這已經不是它第一次威脅我了,」蒙泰戈說,「上個月發生了兩次。」

「我們會搞定的。別擔心。」

但是蒙泰戈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想著他家客廳里那台空調的格柵和藏在格柵後面的東西。如果消防站里有人知道空調的秘密,他們會「告訴」獵犬嗎?……

隊長走到入孔邊上,詢問地瞥了蒙泰戈一眼。

「我剛才正在想,」蒙泰戈說道,「樓下的那條獵犬到了晚上會想些什麼?它真的會對我們有所警覺嗎?它讓我全身發冷。」

「它絲毫不會去想我們不希望它想的東西。」

「真令人傷心,」蒙泰戈靜靜地說道,「因為我們給它的全是些關於捕獵、搜尋和獵殺的東兩。如果它所能知道的就是這一切,那實在很遺憾。」

畢緹輕聲哼了一下。「該死!它可是項高超技術,是把很棒的來複槍,可以自動瞄準目標,而且每次都能正中靶心。」

「就是因為這點,」蒙泰戈說,「所以我不想成為它的下一個犧牲品。」

「怎麼?你是不是對什麼東西感到愧疚?」

蒙泰戈迅速抬起眼睛。

畢緹站在那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嘴角一咧,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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