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編 11、地霸發跡的歷程

《話說當年的謙德庄》 描繪了一塊地盤,勾畫出民國初年的一個強人,這個人運籌經營,憑藉暴力定分立規,留下了另一種發財致富的故事。我先摘錄這個故事的原文,然後挑幾處我認為值得強調的地方,做一番解釋和補充。

謙德庄位於天津城南,方圓二里多地,這裡的居民多數是指身為業、賣苦力氣的人。民國六年(1917年)鬧大水,一些災民流落在此謀生。這片土地基本上屬於兩家所有:一是天津有名的富戶「李善人」,一是天主教會崇德堂。

謙德庄初開闢時,本是韓慕蓮父子的天下。韓慕蓮是天主教徒,崇德堂的收租人。他有個兒子韓相林在謙德庄開了韓家小店,暗設寶局,招賭窩娼,從中抽頭漁利。父子二人四方進財,腰包越來越鼓,這就惹得附近西樓村的李珍、李玉兄弟倆眼紅起來。

惡霸李珍,是天津青幫頭子白雲生的徒弟。李玉綽號「花鞋小李三」,在天津也是個知名的「混混兒」。李家兄弟自幼不務正業,遊手好閒,專干騙人、訛人、坑人的勾當。他們勾結小王莊地保甄連發——這個人手眼寬,能串通官府,鬧起事來打官司,甄連發在衙門裡有人——又買通路春貴當「肉墩子」(肉墩子是挨刀的意思)。此人是西郊辛家院人,擔筐卧簍一條扁擔來謙德庄一帶找飯吃,李家兄弟看他身高體壯,有個虎把勁,就指使他去打頭陣。路春貴前往韓家小店砸寶局,刀砍韓相林。韓家父子人單勢孤,打官司又輸在堂上,從而氣走塘沽。

擠韓奪地,李家兄弟如願以償了。為了在這塊地上站住腳,免得再被別人擠走,李珍走了三步棋。

第一步,由甄連發出面,花錢運動鄉西五所(類似今日的警察分局)的毛署員,辦下來幾套警察服,兩條大槍,在謙德庄義園前建立了「小局子」(即警察局派出所),先後幾任警長都是李珍的心腹。乾脆說,「小局子」等於是李珍開的。

第二步是建立組織。李珍糾結了甄連發、路春貴、穆文彬,還有人販子程海庭等,成立了一個名叫「保安公司」的機構,網羅了一批地痞、市儈、訟棍、刀筆。在謙德庄它占著天,霸著地,平地摳餅,雁過拔毛。

第三步是廣收門徒。保安公司的杏黃旗一舉,開山門,擺香堂,三山六岳的妖魔鬼怪,江河湖海的魚鱉蝦蟹,都聚集在李珍門下。

李珍走了這三步棋,坐鎮保安公司,勾掛官私兩面,上有官府託庇,下有爪牙驅使,不幾年的功夫,就羽毛豐滿,獨霸一方了。

保安公司的一項主要收入是經管房地產。在謙德庄養房產的,不管你是誰,都得由保安公司代收代管。崇德堂該如何?樹德里房產的主家是下野軍閥孟恩遠,又該如何?都得買保安公司的賬,否則就要落個不素靜。

有這樣一件事:西樓村村董曹八,據說其祖父是光緒皇帝七叔的「替僧」(替主人出家修行),有財有勢,也算個人物。曹八在謙德庄蓋下了連榮里、福厚里,養房吃租。李珍找到曹八,提出要代收代管,同時還要把福厚里租給開窯子的。曹八也不是省油燈,一口回絕:「不行!」李珍揚言「若是不拿下曹八,保安公司就幹不成啦!」便唆使手下流氓二十餘人前往曹八家鬧事。哪裡知道曹家早有準備,從院里竄出十來個身穿軍裝、手提匣槍的大兵,這一夥流氓一看傻了眼,俗話說:「光棍不鬥勢力」,一鬨而散都跑啦!原來曹八在天津營務處有人,事先他聽到了點風聲,便花錢雇來大兵,嚴陣以待。事隔三日,幾個穿軍裝的來到了保安公司,二話沒說就把李珍綁走了。保安公司於是趕緊花錢托門子,把李珍搭救出來。

李珍豈肯善罷甘休,回來以後揚言要「二打曹八」。真是強龍難壓地頭蛇,曹八服輸,托中人出面擺席請客,依從李珍經管房產,才算了卻這一場風波。殺—儆百,連曹八都軟了,其他房主就更不在話下了。

保安公司的所謂代收代管,實際上形同霸產,這邊剋扣房主,那邊勒索房客,一面兩吃,肆意盤剝。

除了經管房地產,保安公司還有很多來錢的路子。你開商店,它代征捐稅;你做小買賣,它要「地份錢」;走江湖的吃「毛鈿」;開賭場的拿「掛錢」,就連掏腰包的扒手也不能隨便來到謙德庄作案。拿妓院來說,除了向保安公司交租納捐而外,還得租保安公司的門,賃保安公司的被子。說起來好象是笑話,租房哪有不帶門的?不行,門租單收;開窯子的哪能沒有被子?不行,給你抱來幾床被,用不用按天算錢。

對一般居民鋪戶,征斂的名目也很多,什麼衛生費、路燈費、修路費、自治費……,接三差五地總來斂錢,說多少就得交多少,言無二價,誰敢不給。李珍夠得上十六路進財了。

三十年代是謙德庄的興旺時期。在謙德庄中心,永安大街的方圓左近,開設了一些茶園、酒肆、落子館,光戲院就開了六個。再有說評書的,唱時調的,說相聲的,演皮影戲的,大小商店也布滿周圍。一些像樣的買賣都得有李珍的「乾股」,就是掛個名字,坐享其成。如寶興戲院、寶興池澡塘,都有李珍的股。李珍號叫寶軒,所以這兩家字型大小中都有一個「寶」字。

李珍死於一九四○年,在謙德庄橫行霸道了二十幾載。

在整個故事中,最搶眼的衝突,要數李珍斗曹八。用李珍的話說,這關係到保安公司能不能幹成。

曹八養房吃租,又有些勢力,房客不敢賴帳,自己經管房產自然合算。李珍橫插一手,非要代收代管,這分明是硬搶,曹八當然想對抗。問題在於,究竟是對抗合算,還是依從合算。

如果選擇對抗,收益明擺在哪裡,假定每月可以少損失一百塊大洋。風險呢?李珍派二十多個流氓來曹家鬧事,將造成多大損失?這取決於鬧事者打算鬧到什麼程度,鬧多久,是傷人還是毀東西。無論如何,損失必定超過每月一百大洋,不然就失去了威懾力。在不知道對方來多少人鬧,什麼時候來鬧,鬧到什麼程度的情況下,曹八花錢雇了十多個大兵,應該說,這是很叫人為難的決策。設身處地替他想想,雇一個還是雇二十個?雇一天還是雇一個月?雇這麼多大兵要動用多少關係?花多少錢?合算不合算?

曹八顯然認為合算,他以為可以把李珍嚇住,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他甚至更進一步動用關係,把李珍綁走了。但是李珍方面在官府也有關係,花錢托門子把李珍撈出來了。李珍不屈不撓,揚言要二打曹八。曹八失算了。

曹八失算,是因為他光想到了自己的損失,沒有算清楚人家的損失。假定曹八贏了可以節省每月一百大洋的「代理費」,李珍栽了不僅拿不到這一百,還可能失去幾十戶甚至上百戶人家的代理費,單憑這筆賬曹八就要輸。再說,曹八即使輸了,不過輸掉一筆代理費,大部分房租仍在,李珍輸了卻要一無所有,只能背水一戰。更何況他把李珍一綁,讓人家威風掃地,在李珍的行當里,沒了威風便沒了活路。曹八搏的不過是那點錢,李珍除了搏錢,更多的錢,還要搏前程,搏活路,這簡直就是博命。曹八打算為節省一點「代收代管費」而博命嗎?曹八知己而不知彼,理當一勝一負。

此時曹八有三種選擇:一是繼續走官路,靠官府解決問題,這就要花錢託人拼關係。真拼起關係來又將如何?曹八買通官府的最高出價不過每月一百大洋,李珍買通官府不僅可以贏來曹八的一百,還可以橫征整個謙德庄,因此他的出價必定高於曹八,曹八並無勝算。第二種選擇是僱人自衛,但是僱傭的規模和時間很難掌握,而且防不勝防,開支不小,效益不高。第三條路就是向李珍讓步,每月讓人家橫吃一口。三條路條條受損,三害相權取其輕,曹八認為向李珍讓步的損失最輕。

曹八是大房主,有錢有勢,值得對抗也有能力對抗。他認為讓步合算,其他房主就更不必說了。於是,房產的代收代管費,便成了保安公司的主要收入。

這筆貌似代理費的收入究竟屬於什麼性質?其價碼又是如何確定的?

細品《話說當年的謙德庄》的原話,保安公司「占著天,霸著地,平地摳餅,雁過拔毛。」「平地摳餅」這個說法,來自天津混混兒的傳統用語,蘊涵著當事人對這筆錢的性質的理解,牽連著一種源遠流長的資源分配方式。

在《舊天津的混混兒》 一文中,李然犀先生寫道:「天津城廂一帶,需用青菜瓜果甚多,都來自四鄉和外縣。鄉民運貨來到天津,在沿河一帶及衝要地點躉售,自由成交,並無任何花銷。左近的混混兒就出頭把持行市,硬要全數交給他們經手過秤,轉賣給行販。成交後,向雙方取佣。初時當然無人聽從,他們便使用武力解決,打翻幾個,不怕你不俯首帖耳,百依百從。這叫作『平地摳餅,抄手拿佣』。打下來的天下成為定例,便作行規。最大的要數西頭老老店,是大批瓜菜總匯,當初設立時不知經過幾次惡戰,傷亡了多少人,才奠定根基。」

在此可以清楚地看出,「打翻幾個」是索取「傭金」,建立「行規」和「定例」的關鍵。

肉體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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