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編 6、灰牢考略

「灰牢」就是非正式監獄的意思,這是我杜撰的詞。我經常犯杜撰新詞的毛病,其實也是被逼無奈。按照法律法規,這東西不該存在,不過考察歷史和現實,這東西又隨處可見,而且各有公開認可的名稱,並未躲躲閃閃。這種說黑不黑、說白不白的東西見多了,想給個統稱,一時又找不到,只好臨時杜撰一個。

最近一次發現灰牢,是在李昌平描寫親身經歷的書里 。李昌平先生曾任湖北省監利縣棋盤鄉黨委書記,2000年初上書國務院總理朱鎔基,為負擔沉重的農民叫苦,引起了高層領導重視。經過《南方周末》頭版頭條的報道,此事鬧得全國皆知,李昌平也因敢講真話被《南方周末》評為當年的年度人物。

在李昌平的書里,灰牢以兩種不同的名稱出現。首先出現的叫學習班,隨後出現的叫小黑屋。

1997年5月,湖北省監利縣柘木鄉茶卜村農婦朱長仙喝農藥自殺,直接起因就是「學習班」。

1996年7月,監利縣南部遭水災,農民顆粒無收。但是縣裡5月份提早征糧,朱長仙一家已交納負擔款800元。受災後,湖北省委書記視察災區,號召「舉全省之力,抗監利之災」,可當時的監利縣縣長卻挪用救災款修建超標準的賓館、機關和宿舍大樓,還撥救災款給各科局買高級小車。朱長仙一家大災之年不僅沒有得到救濟,提前交給政府的800元錢也沒有退還。

次年,縣政府又安排在5月份徵收全年稅費的25%,朱長仙家應交700元。朱長仙要求用去年交的800元抵交,管理區幹部和村長說,縣政府下達的夏征任務一定要完成,要抵帳年底再說。雙方爭吵,打罵,最後幹部把朱長仙的丈夫關到村小學「辦學習班」。朱長仙有理無處講,絕望之下用自己的生命討說法——喝農藥自殺。

這裡提到了朱長仙的丈夫被關入村小學「辦學習班」,講得不詳細,但我們可以用隨後一個故事中的細節補充。

監利縣黃歇口鎮新熊村五組農民熊華品,按當地標準應交稅費2085元,稅費拖欠未清。2000年11月1日晚,熊家剛剛睡下,黃歇口鎮副鎮長、管理區總支書記、副書記等7名幹部和幾個打手來到熊家,讓熊華品到管理區去辦學習班,問為什麼,說你們欠錢。眾人有的卡脖子、有的拉手、有的拉腳,將他雙腳騰空架上車。有人還猛擊他的後背,用電筒將他的頭打破。到管理區後,熊華品和其他三個農民被關進一間房子。總支書記說,不管你們到哪裡去告,我們都不怕。

熊華品被放回家後,四處找幹部要醫藥費,但是要不來。他說,我身上被打爛,脖子被卡傷,頭被打破,找幹部們不理不睬,要醫藥費也一推再推,反正我搞不過他們,不如死了算了,他們不願出三五百元醫藥費,我用三五元錢農藥對付他們。他到村小賣店給在部隊的兒子打電話未通,偷偷拿了店裡的一瓶農藥,邊往家走邊喝,十幾分鐘後被送往醫院搶救,不治身亡。

熊華品死後不足20天,監利縣新溝鎮南禪管理區紅陽村農民李啟棟被從床上抓走,關進管理區所設的「小黑屋」,兩天兩夜後凍死。

死者李啟棟68歲,公社時期欠下糧款和電費190元。承包制以後,村裡換了五任支書,都沒有找李啟棟收這190元。2000年11月23日深夜,南禪管理區總支書記、副書記和村支書、村主任帶著一些打手來到李啟棟家,要求交清由190元利滾利已變成1800多元的欠款。李交不出,連衣服都沒穿好,就被帶到管理區,與其他十人關入十幾平方米的「小黑屋」。

同關的一位年輕人說:「屋裡只在水泥地上鋪了點稻草,23日被關進來不久天亮了。24日晚,管理區炊事員黃師傅見我們冷得發抖,半夜偷偷丟進來幾條麻袋讓我們擋寒。青壯年都凍得手發抖、腳抽筋,尤其是人一打盹後,時常凍醒。25日天快亮時,我們發現李啟棟凍得快不行了,喊幹部們來救人,他們說是裝的,沒有理睬。等了一會,見他實在不行,我們又喊又叫又踢門,唐輝和嚴澤華來了,罵罵咧咧:『一清早,喊什麼喊?吵了老子的早覺,一腳踢死你們!』隔著窗戶看到李啟棟是不行了,他們才打電話給村支書姜大迪,一個多小時後姜大迪來了,他讓每天以40元雇來的兩個看門人開門進去看看是不是裝的,一看確實是不行了,才送往醫院,聽說死在路上」。

同被關的人說,李啟棟死後,鎮里害怕,才將其他被關的幾十人放了,並說李啟棟是病死的,叫我們不要亂說。

據記者調查,新溝鎮一貫採用抓人關人等手段強行徵收稅費,李啟棟是南禪管理區2000年秋征時所抓的第二批。

看了上述故事,自然可以明白小黑屋和學習班是什麼東西了。那是一個權威部門用來關押「有過失」的人的地方,在這裡,關押是強制實施的,是作為懲戒手段使用的,是對人身自由的剝奪。具有這些特徵的地方正是監獄。然而,鄉鎮政府和管理區屬於行政部門,沒有權力建立監獄剝奪公民的人身自由,因此我們又不好稱之為監獄。如果不叫「灰牢」的話,我們就只能向當地人一樣稱之為學習班或小黑屋。

但是為什麼有兩個名稱呢?小黑屋與學習班有什麼不同嗎?我的第一感覺,就是詞語的產生時間有先有後。開始都叫學習班,後來人們發現這裡只關人不開課,漸漸改口,直稱小黑屋。不過追究起來,學習班這個詞在上邊引文中最後一次出現的時間是2000年11月1日晚10點左右,流行時間並不早於小黑屋。我的推測不對。

無奈之中,我打電話向作者請教。李昌平回答說:「學習班,這是幹部的叫法;小黑屋,這是農民的叫法。都是一個東西。」

我再一次為廣大幹部群眾的創造力所折服。鄉鎮政府不是無權建立監獄嗎?那我們就在許可權之內辦一個學習班。為了躲避捕食,某些昆蟲長成樹枝甚至糞便的形狀,生態學家稱之為「擬態」。廣大幹部的擬態策略更簡捷,也更便宜,只要挑選一個名詞即可。農民群眾不肯接受這個名詞,但又不知道應該如何稱呼這些不是監獄的監獄,於是白描曰「小黑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場識別與反識別的遊戲玩得有聲有色。

往遠說一句。張正明先生的《晉商興衰史》上,有一段描寫官府如何強迫商人「自願」捐款的文字:「嘉慶五年(1800),山西捐輸有一縣派至10萬兩,勒限催交,其未能措交者,即行掌責,甚至鎖閉班房,名曰『黑窯』。」

湖北人住屋,山西人住窯,黑屋即是「黑窯」。時隔二百年,相距千餘里,用詞居然如此相似,其間彷彿有鬼神出沒。

以學習班之名,行關押拘禁之實,其歷史幾乎與學習班的名稱一樣悠久。

1967年12月22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大力辦好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傳達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很多問題可以在學習班得到解決。」於是各種各樣的學習班紛紛湧現,許多讓人聯想起拘禁的名稱也先後亮相,譬如「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學習班」,「小偷小摸學習班」等等。

在我讀到的正式出版物的記載中,具有灰牢性質的學習班早在1968年6月便出現了,距離最高指示的發表不過半年。據遇羅克的弟弟遇羅文在《我家》一書中記載,1968年春節後,他被關入北京半步橋監獄。1968年9月底的一天,「三輛卡車把我們這些人拉到了北郊的北京市第一少管所。原來,我們這些人是托毛澤東『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的福,被送到這裡參加第二期學習班的。」

遇羅文寫道:「第一期在三個月前到的這裡,在我們來之前已全部釋放回原單位。這無疑預示給我們美好的希望,但沒有人告訴我們一定釋放和哪天釋放。(一個多月後,輕工業學院一位大學生從這裡逃跑,就被毫不留情地抓了回來。)

「這裡還住著一夥『學習班』,有五、六十人,我們私下叫它『黑干學習班』,成員都是被明確定為『黑幫』的子女,像劉少奇的女兒、賀龍的兒子等,已經在這裡好幾個月了,好象還沒有釋放的意思。」

追溯到關於學習班的最高指示發表的日子,似乎並沒有追到源頭。專門研究延安時期的學者朱鴻召和我談起過當時常用的一個手段,就是把人扣下開會學習,不轉變立場不放人。他提到1942年10月召開的一次西北局高幹會,毛澤東作開幕報告,為了讓那些與毛主席不是一條心的人轉變過來,會期竟長達88天,不轉變就不散會。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立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猜測那些被扣下的領導該如何打小算盤:脫離權位越久,自己的影響就越小,被別人代替的可能性就越大。再不轉變,想鬧二心也沒本錢了。

這個故事使我更進一步理解了事物的複雜性。我們面對的並不是一個界限分明的東西。既然開會學習總要把人圈在某個特定的時空之中,與會者總要暫時喪失部分自由,那麼,圈三五個小時是圈,圈三五個月也是圈;小事小病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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