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初戀

從葉念菁的派對出來,柯純嗅到一股糖炒栗子的香味,那混著火苗的清淡氣息隨著寒夜晚風一陣陣飄送到她的鼻孔里,有一種溫飽幸福的感覺。

她看到路旁停了一台賣糖炒栗子的木頭車。一個中年男人,脖子縮在衣領里,戴著一雙手套,用一隻用來修路的大鐵鏟在炒栗子。

那年,在異國,也是栗子香的季節。

那個秋天,兒童合唱團到義大利羅馬錶演。表演結束後的第二天,團長帶著他們一行人在羅馬市中心遊覽。市中心擠滿了遊人,她和秦子魯在著名的特雷維許願池附近跟大家失散了。

正在彷徨的時候,她嗅到一股糖炒栗子的香味。許願池旁邊,一個老人正在賣新鮮的炒栗子。她沒想到義大利街頭也有這種好滋味,好得讓她忘記了迷途的恐懼。

「我想吃栗子。」她跟秦子魯說。

他們付了錢,老人伸手進木桶里抓了一大把栗子放在一個紙袋裡。義大利的栗子跟香港的不一樣。這裡的栗子每一顆也像桔子那麼大,比香港的栗子甜得多。

清冽的月光浮在羅馬的天空,柯純和秦子魯靠在許願池旁邊剝栗子。

「你記不記得團長說,把一個銅板投到特雷維許願池裡的人,有一天會再一次回到羅馬?」她邊說邊從錢包里掏出一個銅板,「咚」的一聲投到池裡,然後把另一個銅板放在秦子魯手裡。

秦子魯接過銅板,拋出一個優美的弧度,那個銅板掉在池裡,漾起了水花。

「你有什麼願望?」他問。

「我希望快點長大。」她說。

「長大有什麼好?」他皺起眉頭說。

「那就不用再渴望長大了。」她把一顆栗子送進嘴裡,問:「你呢?有什麼願望?」

他搔搔頭,想了老半天,說:「我希望所有的願望都會實現。」

「太貪婪了!」

他忽然指著她的臉,說:「你嘴邊粘著些栗子碎。」

她用手去抹,抹不到。

他伸手去替她抹走那顆栗子碎屑。

她的耳根徒地紅了起來。她剛剛許願希望快點長大,怎麼一下子就長大了?

她進合唱團的時候是五歲,秦子魯比她晚一年。他有一頭棕黃塞的頭髮、羞澀的神情配上一張俊美的臉,看起來像個女孩子。她剛好相反,她蓄著齊耳的短髮,不愛穿裙子,人又粗魯,倒像個男孩子。

她和他住在同一條街上,念不同學校的同一級。她念女校,他念男校,兩個人常常有說不完的話題。秦子魯長得好看,演出的時候,指揮總讓他站在前排最當眼的位置。團里的女孩子都愛跟他聊天,可柯純知道,他跟她才是最要好的。

八歲那年的一天,她放學回家的時候,看到秦子魯在街上在街上被三個男孩子欺負。他們把他按在地上,用顏色筆塗污他的臉。柯純連忙衝上去跟那三個男孩子扭打。她被其中一個男孩子推倒在坑渠邊,漆蓋受傷了。那三個男孩子也落荒而逃,顏色筆掉滿了一地。

他感激地朝她微笑,又為自己被欺負而感到有點難堪。她拾起一支顏色筆,在他臉上畫了個交叉,他也用顏色筆在她額頭畫了個圓圈。兩個人愈畫愈起勁,直到秦子魯的爸爸秦先生經過看到他們的時候,把這兩個花面貓拉起來,他們仍然笑個不停。秦先生沒好氣地說:「《老夫子》也沒有你們這麼好笑!」

那年,暑假將要結束,秦子魯已經做好了暑期作業,柯純連碰都沒碰過那疊作業。

「我來幫你做吧。」他帶著筆袋到她家。

他們在桌子上鋪滿了零食。做到一半的時候,她軟癱在地上問:「你有沒有見過你爸爸媽媽做那個?」

「那個?」他答。

「嗯。」

「很小的時候見過。」

「他們是怎麼做的?」她爬起來問。

「我看見他們扭在一起,好像打架似的。你爸爸媽媽呢?」

「我看見他們在床上滾來滾去。」

過了一會兒,她問:「我們要不要試試看?」

「也好。」他點點頭。

柯純和秦子魯面對面站了起來。

她攬著他,他抓著她,用身體互相摩擦,倒在地上滾來滾去。

她喘著氣,說:「一點也不好玩。」

「就是啊!我長大了也不要跟女人做這個。」

「我也不要跟男人做。」她說。

當秦先生來接秦子魯的時候,秦先生慈祥地問:「你們兩個今天做了些什麼?」

他們傻傻地望著他。

悠忽五年了。兩個人已經由小孩子變成少年人。這一刻,在特雷維許願池旁邊,他們各自低著頭,凝視著自己那十根被栗子殼染黃了的手指頭,驚異地意識到大家已經長大了。她的胸部開始發育,他也長高了很多,跟從前不一樣了,一些微妙的改變正在發生。

突然,他們聽到身後傳來兩把中國人的聲音。兩個人同時回過頭去,看到團長和團長太太就站在那兒。團長抹了一把汗,說:「終於找到你們了!」

柯純和秦子魯交換了一個眼神,很有默契地做出一個可憐又無辜的表情,她把吃剩的一顆栗子悄悄塞進口袋裡。

從義大利回來之後,又過了一些日子。一天補習後,回家的路上,她嗅到一陣陣栗子的甜味。一個老人在長街上賣糖炒栗子,她買了一大包。

為怕栗子涼了,她用身上的毛衣兜著栗子。連跑帶跳的來到秦子魯家裡。

她走進他的房間,把身上的栗子抖落在窗台上。

他爬到窗台上,兩個人坐在那裡剝栗子。

「我想養一隻小狗。」她說。

「好啊!我也想養一隻小狗,但爸爸只喜歡金魚,我媽媽討厭小動物。」

「我們可以合養一隻。」

「那怎麼分配?」

「一天跟呢,一天跟我。」

「好啊!養什麼狗好呢?」

「我喜歡牧羊狗。」

「我喜歡貴婦狗。」

「什麼?」她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貴婦狗。」他尷尬地說。

「哪有男人喜歡貴婦狗的?」

他窘迫地說:「貴婦狗蠻可愛的。」

「你喜歡貴婦狗嗎?」

「狗?」

「我是說那種舉止高貴溫柔的女人。」

秦子魯搖了搖頭。

「你不介意女孩子粗魯和不夠溫柔?」

秦子魯微笑搖頭。

「我想養一隻黑色的狗。」她接著說。

「牧羊狗好像沒有黑色的。」

「那就養別的。」

「為什麼要黑色?」

她一邊剝栗子一邊說:「黑色沒那麼容易骯髒嘛!我樓上那家人養了一隻小白狗,久而久之,他變成了一隻灰狗。黑的便不會變成灰。」

他說:「貴婦狗有黑色的。」

她瞪著他,說:「不要貴婦狗。」

夜已深了,房外忽然傳來秦先生和秦太太吵架的聲音。

秦子魯好像已經習以為常了。

過了很久之後,他們聽到砰然一聲的關門聲。

柯純俯身望向街上,看到秦先生身上穿著睡衣,汲著拖鞋,抱著他那缸金魚從公寓走出來,上了一輛計程車。

「你爸爸走了。」她告訴秦子魯。

「也不是頭一次。」

「但他帶著那缸金魚。」

他愣了愣:「那倒是頭一次。」

「我爸爸媽媽也常常吵架。」她安慰他。

他從窗檯跳了下來,打開衣櫃最底下的一個抽屜,拿出一包萬寶路香煙來。

「你抽煙的嗎?」她驚訝地問。

「是偷我媽媽的。」

她坐在床邊,會意地朝他微笑。

他點了根煙,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後遞給她。

她用手指夾住那根煙,用力地啜吸了一下,又交給他。

他噴了一個煙圈,說:「我媽媽常常背著我爸爸向那缸金魚噴煙圈,她恨死他們。」

話剛說完,他就嗆到了,靠在床邊不停地咳嗽,她挨在他身邊,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什麼時候死?」他問。

「你想過?」

「嗯。」帶著憂鬱的神情,他說:「我想我會在二十五歲之前死去。」

「為什麼?」

「二十五歲已經夠老了。你呢?」

「我只是曾經想過幾歲會結婚。」

「幾歲?」

「二十六歲。」

「我死了你馬上就結婚?」他有一種被背棄的感覺。

「我怎麼知道你準備二十五歲前死去?」她爬到他身邊,手托著頭,用雙無辜的眼睛望著他。

「你想不想試試接吻?」她顫抖著聲音問。

「你試過了?」語調中充滿了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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