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晨報……學生……勞動者

斷斷續續的晨鐘,驚破了曉夢。樹頭雀鳥喳喳嘁嘁的叫個不住,沒一會兒,天色便大亮了。

梳洗完了,吃過早飯,整理了書籍,便上學去了。大地上早曦明耀,空氣清新,來來往往的行人,都是精神暢滿,我這時心中忽然起了感觸!

街上走的都是上學的學生,和勞動的工人,喜喜歡歡勤勤懇懇的起手做自己的事業,不比那老爺先生們,還在那裡酣睡。

可敬可愛的學生!可欽可佩的勞動者!除了你們,別人也不能享受不配享受這明耀的朝陽,清新的空氣。

我因為晨光,忽然想起《晨報》,十二月一日,便是它周歲的日期了。

《晨報》便是你們學生……勞動者忠實的朋友,因為它在芸芸眾生之中,特別的注意你們,愛重你們,它用它的全副熱心毅力,引導你們,幫助你們,它替你們傳播新消息,介紹新思潮,因為你們是今日國家和世界的主人翁,進化潮流的中心點。

它好似朝陽的光耀,指引照亮著你們莊嚴燦爛的前途。

我以陽光比《晨報》,也是讚揚,也是祝福。

我恭祝《晨報》的前途,如日之升,自去年到今年,自今年到明年,以至永遠,都指引照亮著這學生和勞動者。庄鴻的姊姊我和弟弟對坐在爐旁的小圓桌旁邊,桌上擺著一大盤的果子和糕點。盤子中間放著一個大木瓜,香氣很濃。四壁的梅花瘦影,交互橫斜。爐火熊熊。燈光燦然。這屋裡寂靜已極。

弟弟一邊剝著栗子皮,一邊和我談到別後半年的事情。

他在唐山工業學校肄業,離家很遠,只有年假暑假,我們才能聚首,所以我們見面加倍的喜歡親密。這天晚上,母親和兩個小弟弟,到舅母家去,他卻要在家裡和我作伴。這時弟弟笑問道:「姊姊!我聽見二弟說,你近來做了幾篇小說,可否讓我看看?」我說:「稿子都撕去了,但是二弟曾從報紙上裁下我的小說來留著,我去找一找看。」一面便去找了來遞給他。他接過來便一篇一篇的往下看,我自己又慢慢的坐下。

忽然弟弟抬起頭來,四下里看了一看,笑對我說:「我們現在又走到小說里去了。這屋裡的光景,和你做的那一篇《秋雨秋風愁煞人》頭一段的光景,是一樣的,不過窗外沒有秋風秋雨,窗內卻添了爐火,桂花也換了梅花了。」我也笑道:「窗外還有一件美景,是這篇小說里所沒有的。」他便走到窗下,掀起窗帘看了一看,回頭笑說:「是不是庭院里的玉樹瓊枝?」我道:「是了。」弟弟又挨次將小說看完了,便說:「倒也有點意思。」我笑了一笑說:「這不過是我悶來藉此消遣就是了,我哪裡配做小說?」弟弟說:「你現在有工夫為什麼不做?」我一面站起來一面笑道:「年假里也應該休息休息,而且你回來了,我們一塊兒談話遊玩,何等熱鬧,更不願意……」

這時候僕人進來,遞給弟弟一張名片。弟弟看了便說:「恐怕客廳里爐火已經滅了,請他到這屋裡坐罷。」僕人答應著出去了。弟弟回頭對我說:「庄鴻是我的一個好朋友,他別號叫做秋鴻,品學都很好的,我最喜歡和他談話。但不知道他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今天夜裡來找我!」正說著庄鴻已經跟著僕人進來,燈光之下,看見他穿著灰色布長袍,手裡拿著一頂絨帽子。年紀也和弟弟相彷彿,只有十四五歲光景,態度很是活潑可愛。他和弟弟拉過手,回頭看見我,也笑著鞠了一躬。我便讓他坐下,又將桌上的報紙收起來,自己走到梅花盆後對著爐火坐著。

弟弟一面端過茶杯,又將果碟推到他面前,一面笑道:「秋鴻!你今天夜裡來找我作什麼?」秋鴻說:「我在家裡悶極了,所以要來和你談談。」弟弟說:「在學校里你又盼著回家,回到家你又嫌悶,你看我……」秋鴻接著說:「我哪裡比得上你,你又有姊姊,又有弟弟,成天里談話遊玩,自然不覺得寂靜。我在家裡沒有人和我玩,自然是悶的。」弟弟道:「你不是也有一個姊姊么,為什麼說沒有伴侶?」

秋鴻便不言語,過了一會,用很低的聲音說:「我姊姊么?我姊姊已經在今年九月里去世了。」

這時我抬起頭來,只見秋鴻的眼裡,射出瑩瑩的淚光。弟弟沒了主意,便說:「為什麼我沒有聽見你提過?」秋鴻說:「連我都是昨天到家才知道的,我家裡的人怕我要難過,信里也不敢提到這事。昨天我到家一進門來,見過了祖母和叔叔,就找姊姊,他們才吞吞吐吐的告訴我說姊姊死了。我聽見了,一陣急痛,如同下到昏黑的地獄一般,悲慘之中,卻盼望是個夢境,可憐呵!我姊姊真……」說到這裡,便咽住了,只低著頭弄那個茶杯,前襟已經濕了一大片。急得弟弟直推他說:「秋鴻!你不要哭了!」底下便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一面拉著他,一面回頭看著我。我只得站起來說:「秋鴻!你又何必難過,『人生如影,世事如夢』,以哲學的眼光看去,早死晚死,都是一樣的。」秋鴻哽咽著應了一聲,便道:「我姊姊是因著抑鬱失意而死的,否則我也不至於這樣的難過。自從我四歲的時候,我的父母便都亡過了,只撇下姊姊和我,跟著祖母和叔叔過活。姊姊只比我大兩歲,從前也在一個高等小學念書。她們學校里的教員,沒有一個不誇她的,都說像她這樣的材質,這樣的志氣,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姊姊也自負不凡,私下裡對我說:『我們兩個人將來必要做點事業,替社會謀幸福,替祖國爭光榮。你不要看我是個女子,我想我將來的成就,未必在你之下。』因此每天我們放學回來,多半在一塊研究學問談論時事。我覺得她不但是我的愛姊,並且是我的畏友。我的學問和志氣,可以說都是我姊姊幫助我立好了根基。咳!從前的快樂光陰,現在追想起來,恨不得使它『年光倒流』了。」

這時候他略頓一頓。弟弟說:「秋鴻!你喝一口茶再說。」

他端起茶杯來卻又放下,接著說:「我叔叔是一個小學校教員,薪水僅供家用。不想自中交票跌落以來,教員的薪水又月月的拖欠,經濟上受了大大的損失,便覺得支持不住。家裡用的一個僕婦,也辭退了。我的祖母年紀又老,家務沒有人幫她料理,便叫我姊姊不必念書去了,一來幫著做點事情,二來也節省下這份學費。我姊姊素來是極肯聽話的,並沒有說什麼。我心裡覺得不妥,便對叔叔說:『像我姊姊這樣的材質,拋棄了學業,是十分可惜的。若是要節省學費的話,我也可以不去……』叔叔嘆一口氣方要說話,祖母便接著說:『你姊姊一個姑娘家,要那麼大的學問做什麼?又不像你們男孩子,將來可以做官,自然必須念書的。並且家裡又實在沒有餘款,你願意叫她念書,你去變出錢來。』我那時年紀還小,當下也無言可答,再看我叔叔都沒有說什麼,我也不必多說了。自那時起,我姊姊便不上學去了,只在家裡幫做家事,燒茶弄飯,十分忙碌,將文墨的事情,都撇在一邊了。我看她的神情,很帶著失望的,但是她從來沒有說出。每天我放學回來,她總是笑臉相迎,詢問寒暖。晚上我在燈下溫課,她也坐在一旁做著活計伴著我。起先她還能指教我一二,以後我的程度又深了些,她便不能幫助我了,只在旁邊相伴,看著我用功,似乎很覺得有興味,也有羨慕的樣子。有時我和她談到祖母所說的話,我說:『為何女子便可以不念書,便不應當要大學問?』姊姊只微笑說:『不必說祖母了,這也是景況所逼。

你只盼中交票能以恢複原狀,教育費能不拖欠,經濟上從容一點,我便可以仍舊上學了。』我姊姊的身子本來生得單弱,加以終日勞碌,未免乏累一點;又因她失了希望,精神上又抑鬱一點,我覺得她似乎漸漸的瘦了下去。有時我不忍使她久坐,便勸她早去歇息,不必和我作伴了。她說:『不要緊的,我自己不能享受這學問的樂處,看著別人念書,精神上也覺得愉快的。』又說:『我雖然不能得學問,將來也不能有什麼希望,卻盼望你能努力前途,克償素志,也就……』我姊姊說到這裡,眼眶裡似乎有了淚痕。

「去年我高等小學畢業了,我姊姊便勸我去投考唐山工業專門學校。考取了之後,姊姊十分的喜歡,便對我說:『從今以後,你更應當努力了!』但是唐山學校學費很貴,我想不如我不去了,只在北京的中學肄業,省下一半的學費,叫我姊姊也去求學,豈不是好?便將這意思對家裡的人說了,祖母說:『自然是你要緊,並且你姊姊也荒廢了好幾年了,也念不出什麼書來。』姊姊也說:『我近來的腦力體力大不如從前了,恐怕不能再用功,你只管去罷,不必惦念著我了。』我聽了這話,只覺得感激和傷心都到了極處,便含著淚答應了。我想我姊姊犧牲了自己的前途來栽培我,現在我的學業還沒有完畢,我的……我姊姊卻看不見了。」

我聽到這裡,心中覺得一陣悲酸。爐火也似乎失了熱氣。

我只寂寂的看著弟弟,弟弟卻也寂寂的看著我。

秋鴻又說:「去年年假和今年暑假,我回來的時候,總是姊姊先迎出來,那種喜歡溫藹的樣子,以及她和我所說的『弟弟!我所最喜歡的就是你每次回來,不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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